今天我们来谈谈壮游
中世纪的朝圣者,1130年手绘本插图
巴黎圣热内韦雅夫图书馆
古人很少出远门,交通工具不方便,很少有人能到遥远的地方去。那时候没有为愉悦身心而出门旅行的,旅途颠簸艰险,实在谈不上舒适和享受。
中世纪的欧洲只有少数人长途旅行,如公主们为家族联姻会横跨欧陆,却通常无缘重返故乡;宗教鼓励朝圣者上路,十字军长途远征;大使背负着外交使命出行;雄心勃勃的商人为了商品和利益远走他乡;伟大的冒险家完成了某段传奇的旅程。
14世纪绘图,出处不详
文艺复兴以前没有人为了享受而出远门,为了参观某一遥远的城市或景点去旅行。
单纯意义上的旅行,即我们后来称之为“壮游”的出门上路一定要等到16世纪的文艺复兴,当社会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一批好学好奇的人士率先迈出了第一步。
何为“壮游” ?
“壮游”即 le “Grand Tour”。法语和英语都是同一个单词。“Grand Tour”是我们现代旅游业的鼻祖。“Tourism”“旅游业”这个单词正是来自“壮游 Grand Tour”中的“ Tour”。
壮游最早起源于英国,16世纪都铎王朝治下的稳定发展使英国上层人士积累了相当丰厚的财富,欧洲大陆尤其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对古典文化艺术的发扬光大吸引着贵族人士前往。已初步完成学业的英国贵族子弟为进一步完善教育,启发人文思想,同时也为开阔视野、积累人脉关系、学习掌握外语,培养对艺术的良好品味而踏上壮游之路。
Giovanni Paolo Panini《罗马万神殿》
1734年 华盛顿国家画廊
1575年前后,英国一批显赫的朝臣从国外游历后返回英格兰,他们在欧陆国家旅行的经验在贵族圈里流传,探讨旅行的书籍也越印越多。按照当时的传统,当一名年轻人即将出外旅行时,他会向某位经验丰富的长者求教,请其帮助规划行程。而这些长者对年轻朋友私下的忠告——往往以书信的形式进行——也往往会被公之于众,逐渐演变成为供所有旅行者使用的普遍性论述。
壮游之旅程短则几个月,往往是两三年,家境富裕的甚至长达五六年。途经的国家包括法国、瑞士、当然意大利是重点,逗留的时间最长,然后再掉头北上奔赴德语地区及荷兰,最后再渡海返回英国。
壮游的主要目的,一方面是接触欧洲古代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遗产,另一方面是结识欧洲大陆的贵族和上流社会人士。的确,在没有互联网、影像传媒的那个年代,只有亲身前往文化艺术的发源地,才能观看到特定的绘画和雕塑、建筑物,才能欣赏到某些歌剧和音乐,只有面对面交往,才能结交到同一阶层的人脉关系。
Giovanni P. Panini《Choiseul公爵离开圣彼得广场》
1754年 Gemäldegalerie, Berlin
英国17世纪的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最早的经验主义者约翰·洛克认为,知识来自外部的感官经验,来自环境的刺激,因此,人们可以“利用”外部环境所提供的体验来增长自己的学识。因此,旅行对于心理发展和拓展对世界的认知是非常必要的。
18世纪的上层社会还有一个普遍观点: 勤奋的观察者遍游异域,向那些“不幸”地留在家中的人汇报他对人性的发现,对社会详细地叙述自己的观察报告,以增进社会的进步与福利。这种报告被普遍地认为是一种义务,贵族青年、艺术家、知识分子的壮游某种程度上也是受了这种思想的鼓舞。
近代的小说电影里,我们常看到贵族青年由富有学识的家庭教师陪伴,一路游历,一路记下详细的日记,而且随时与家人和朋友通信,将他旅途中的见闻趣事交流传播出去。这跟今天现代人使用微信等社交媒体分享朋友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吧。
我们今天就来看看18世纪欧洲启蒙时代一个贵族青年的欧陆壮游之图册吧。
Emil Brack《壮游前的准备》19世纪末 私人收藏
这幅画中描绘的是19世纪初,一对青年夫妇壮游出发之前正在研究意大利地图的情景。看他们的表情就能猜出他们对这场重要的旅行所寄予的期待与欣喜。
年轻的贵族青年往往由家庭教师或监护人陪同,如果家境足够富裕,还要带上仆人!一行人打点行装,坐船跨过英吉利海峡,到达法国的加莱港。抵达巴黎后,年轻人要练习精进法语这门必不可少的欧洲社交语言,还要学习舞蹈、击剑和马术。巴黎的吸引力在于上流社会高雅的社交语言、举止风度与时尚品位,运气好的话还能被引荐到某位贵夫人的沙龙上结交名流雅士,为日后即将担任政府或外交职位做好社会关系上的铺垫准备。
离开巴黎,旅行者将短暂地拜访瑞士,通常是去日内瓦或洛桑。泛舟莱蒙湖上,攀登阿尔卑斯山以磨砺身心,并享受登山苦旅之后看到的湖光山色。
Caspar David Friedrich《云海漫步者》
1817年 Kunsthalle Hamburg
德国浪漫主义画家弗雷德里希这幅著名作品表现的正是壮游者登上高山之巅,俯瞰云海,惊叹大自然之壮美的思绪万千。
翻越山区后,他们会分别造访都灵、米兰、博洛尼亚和佛罗伦萨等北部意大利名城,在乌菲茨美术馆、博洛尼亚大学等著名的艺术和学术殿堂里尽情饱览文艺复兴创造的灿烂文化。
贵族青年然后会南下罗马,瞻仰古罗马帝国留下来的宏伟遗迹,欣赏文艺复兴时期留下的尽善尽美的文化遗产。
Giovanni Paolo Pannini《罗马古代艺术长廊》
1757年 波士顿美术馆
罗马是壮游的重点高潮,所有的风雅人士都会去瞻仰古罗马伟大的废墟遗址,在当地导游的陪同下,北方的游客们在斗兽竞技场、在凯旋门废墟前长吁短叹、写生绘画或赋诗作文追忆过往,表达惆怅激荡之情怀。
您见过最早的导游是什么模样吗?请看这个略显风趣的画面。
Carl Spitzweg 《英国游客在罗马郊区》1845年
柏林国家美术馆老馆
画面上戴高帽的“第一代”导游侃侃而谈,贵族青年夫妇手拿导游书凝神细听,那位女士鼻子上似乎还架着小墨镜。画面上靠后的一位女子眺望着远处的废墟正在写生作画,另一位男青年漫无目的地倚靠着身后的岩石,欣赏着起伏的山坡与风景。
Carl Spitzweg 《英国游客在罗马郊区》局部 1845年
在罗马,身份尊贵的游客往往会请当红画家为自己绘制肖像,就像今日的游客到了旅游景点一定要打卡拍照留念。当时罗马最受欢迎的画家当属Pompeo Batoni 和 Francis Basset,他们的游客肖像生意络绎不绝。请看这些贵族游客的“罗马留影”肖像,似乎都如出一辙,潇洒的客人永远风度翩翩,穿着丝绸或丝绒的“休闲”便装,拄着手杖,手拿三角帽,这一位穿红色长外套的还手拿罗马的城市地图,更显示出他属于有实力“到此一游”的尊贵社会阶层。
Francis Basset 《Dunstanville男爵》
1778年 Musée de Prado
画面背景永远雷同,要么是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和天使堡,要么就是著名的古罗马雕塑或人尽皆知的美第奇家族的大理石花瓶。
Pompeo Batoni 《John Talbot伯爵》1773年
Getty Museum
Pompeo Batoni 《 约瑟夫二世皇帝和弟弟》
1769年 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
有钱的客人当然还要购买一些旅游纪念品,如专门表现罗马伟大建筑的想象的画作,这类画被称为“Capriccio”,类似今天旅游景点卖给游客的埃菲尔铁塔小画儿或纪念明信片。当然,油画价格不菲,图便宜就买几幅复制的版画,或各类小物件。总之,一定要带回家乡一些纪念品以展示证明自己亲眼见到了伟大的罗马。
Giovanni Paolo Panini《罗马古迹》1735年
Indianapois Museum of Art
Peter Schenk l’Ancien 1675-1711年
罗马波波罗城门 Rijksmuseum
在罗马他们一定会去参观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留下的杰作。有时也手持家乡名流的介绍信叩开当地上流社会的大门,参与无数的社交场合,磨砺自己的语言和谈吐。
18至19世纪,随着蒸汽动力交通的发展,壮游变得更舒适安全,成本也下降了。旅行逐渐不再是贵族阶层的专享,很多作家、艺术家、收藏家都将意大利之行看作是广博学识、培养艺术品位、启发创作灵感的必由之路。如歌德、拜伦、大仲马纷纷前往意大利或希腊,到古典艺术的发源地汲取灵感。
1786年9月3日的凌晨三时,37岁的歌德化名为“菲利普·缪勒,德国画家”,提着行李,偷偷从卡尔斯巴德 (魏玛公国)溜出来,独自一人钻进一辆邮车,向南方的意大利扬长而去。歌德的此次“出逃”历时一年零九个月,二十多年后他根据这段经历写下了洋洋洒洒四十万言的《意大利游记》。
缇士拜恩《歌德在罗马的乡村》 1787年
Städel Museum 法兰克福
此次意大利之行对歌德日后的思想与创作影响巨大,归国后他逐渐从年轻时的狂飙突进阶段转向平静的古典主义时期。在他著名的《意大利游记》卷首中他写道:“我也在阿卡迪亚!”阿卡迪亚位于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中东部地区,在欧洲文化上代表着一个没有受到破坏的田园牧歌的故乡,表达人与自然、艺术和谐一体的朴素的理想。正是这样一种古典的田园牧歌气息贯穿于《意大利游记》的始终。
歌德文本中的意大利是体现其古典主义精神的理想国度,歌德希望通过古典主义的人文教育来提升德国民众的道德,达到改良社会的目的,进而为德国未来的政治统一奠定基础。
歌德在意大利游历期间,认识了一些德国画家,如 Johann Heinrich Wilhelm Tischbein (缇士拜恩) 和 Jacob Philipp Hackert,他们之间结下友谊,经常一起参观意大利各地的古迹。从这两位画家的作品中,我们能一窥歌德心目中的田园牧歌理想古典气息是什么样子。
Jacob Philipp Hackert 《Agrigente 的神庙》1778年
圣彼得堡埃尔米塔什博物馆
Jakob Philipp Hackert 《歌德瞻仰古罗马竞技场》
1790年 罗马歌德纪念馆
英国诗人拜伦勋爵1818年与好友雪莱一起到意大利游历,逗留了好几年,1822年,雪莱驾帆船出海不幸身亡。拜伦悲痛万分,告别意大利,前往希腊支持其独立运动,1824年病逝于希腊。两位杰出诗人用生命谱写了浪漫主义壮游的悲歌。
William Westall《拜伦眺望罗马竞技场》
19世纪,贵族女子也加入到意大利旅行的行列中来。她们往往由亲戚中的老处女作为监护人陪伴游走欧洲,旅行成为上流社会妇女教育的一部分。爱德华·摩根·福斯特的小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讲的正是循规蹈矩的英格兰大家闺秀在佛罗伦萨邂逅自由爱情的故事。
多数人的游历也就在罗马结束,但行有余力者们还会继续往南,到那不勒斯学习音乐,18世纪中叶以后还会去欣赏新近发掘出土的庞贝和赫库兰尼姆考古遗址。也许还会颤抖着双腿,冒险登上维苏威火山。
1759年版画 赫库兰尼姆挖掘现场
LIFE Photo Collection
那不勒斯海湾的风景画和火山喷发的场景图都是这场旅行最好的纪念品。
Carl Gustav Carus 《窗外的那不勒斯海湾》1829年 柏林国家美术馆
Jakob Philipp Hackert《维苏威火山的爆发》1774年 Gemäldegalerie Alte Meister, Kassel
在意大利的“壮游”往往以威尼斯为最后一站。这个富裕、氛围轻松的水上名城以狂欢节及各类娱乐项目吸引着欧洲的年轻人。
画家卡纳莱托 (Canaletto)的城市风景画最受上层游客的青睐,他的画作以精准的透视、明亮的色彩还有对建筑的细致入微的描绘成了威尼斯最抢手的特色纪念品,生意非常火爆。
Canaletto《威尼斯圣马可广场》 1730年
Fogg Art Museum, Cambridge
Bernardo Bellotto 《威尼斯大运河》 1743年
Getty Museum, Los Angeles
17、18世纪的威尼斯以它的奢华享乐著称,夜间的欢愉场所众多。在面具的遮掩下,贵族子弟有胆量出入情色场所。一些德国、荷兰的严肃新教家庭派出家庭教师同行,也正是要监督年轻人不可荒唐放纵,以免染上麻烦的性病。
旅行者又要翻越阿尔卑斯山,向北来到说德语的欧洲地区。柏林、德累斯顿、维也纳、波茨坦,也许年轻人会在慕尼黑或海德堡的大学学习一段时间,或者继续访问荷兰和佛兰德斯,这里有很多美术馆供艺术欣赏,最后穿越海峡返回英国。
一场长达两三年的壮游下来,上流阶级的年轻人已经能深谙世务、人情练达,熟练掌握多门外语,有了很高的艺术修养,并且在法律、外交、行政、科学和哲学上也都具备了相当程度的造诣,可以作为统治阶层的一份子带领自己的国家奋发前进了。能圆满地壮游归来,年轻人也就有了充分的谈资,证明了自己是精英圈子的一份子。这为他顺利融入上流社会,为未来的锦绣前途铺平道路。
当时英国政治和文化界的著名人物几乎没有不曾参与壮游的。到了工业革命前后,它已经成为了上流社会的成人礼,成了打造一个“英国绅士”不可或缺的重要步骤。
这种壮游渐渐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扩散到欧洲其他地区乃至整个西方世界,在长达数个世纪的不断发展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
拿破仑远征埃及后,阿拉伯东方异国风情更是吸引着欧洲人。浪漫主义时期的到来,令欧洲人更梦想着到远方去,如希腊、中东、波斯等东方国度。
今日的旅游已完全平民化。交通工具更便捷安全,经济成本更低廉,这些有利条件令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踏上以往只有贵族上层才能享受得起的“壮游”历程。壮游某种程度上有“流浪”、“探险”的含义,与人文艺术的探索学习互动、互为补充。
人生总有很多未知数,今日禁足在家不能远行,但我们内心的志向不气馁,总有一天我们要上路,祝您未来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海霞写于2020年7月5日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