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声锋｜从苏阿战争到俄乌战争：时隔44年，法国的反应为什么出奇的一致？

“(法国)最大的悲哀在于，一个民主国家如果放弃了对民主价值的珍惜，那它就看不清极权专制国家的邪恶本质，看不透极权专制国家的强盗扩张逻辑，这样也就导致它连自己都认不清自己是谁，然后使自己产生异化和迷失，最终变得怯懦与腐朽。”

—勒克强(Claude Lefort)

作者｜杜声锋©

[*作者©杜声锋，旅法独立学者。曾在跨国公司于法国、亚洲区、中国的公司从事中高管理工作数十年。]

1)马克龙最近的三大表态

据法国《回声报》和美国《政治报》网站9日报道，刚结束访问中国的法国总统马克龙接受了这两家媒体的专访。马克龙在采访中主要表达了三个重要意见或观点：

一是欧洲安全战略的自主性。马克龙说，“欧洲必须为争取战略自主而战”。他强调，法国和欧洲不能再当美国“跟屁虫”了，欧洲应该成为美、中之外的“第三极”，必须为争取战略自主而努力，否则将被历史淘汰。同时，欧洲在能源、人工智能等领域也应当谋求独立自主。具体到当下，他进一步说，“战略自主意味着，无论是在乌克兰战争、对华关系还是制裁方面，我们都要有欧洲自己战略；我们不想陷入集团对抗的逻辑，恰恰相反，我们的模式必须“去风险化”。

二是在台湾问题上，马克龙自问自答地说，“欧洲对加速解决台湾问题感兴趣吗？并不感兴趣。最糟糕的是，有些人以为欧洲人应在这个问题上充当追随者，适应美国的节奏和中国的反应。我们为什么要按别人的步伐亦步亦趋呢？在某些时候，我们必须要问什么才是我们自己的利益诉求。欧洲人必须觉醒，我们的首要任务不是去适应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议程”。

第三，除了战略自主，欧洲还要确保其经济金融的安全，他特别强调：“我们决不能依赖美元的治外法权”。

马克龙说这些话的背景是，俄乌战争开始一年后正处于十分敏感的胶着状态，美中关系由于台海问题及高科技脱钩等问题而全面恶化，以及世界许多国家对自身安全和地区安全产生极大的担忧甚至焦虑，世界经济面临诸多大的困难和挑战，等等。

2)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时第一时间法国政府的反应

1979年12月，苏联在其支持的傀儡政府负责人左翼分子巴布拉克·卡尔迈勒（阿富汗人民民主党总书记）的要求下，突然入侵阿富汗，即所谓的“苏阿战争”也称“阿富汗战争”开始，并持续了9年之久，该战是导致苏联解体的主要原因之一。

苏联正式入侵的时间是1979年12月27日傍晚（25日苏联大批空降军部队和地面部队已经开始驻扎在喀布尔），以美国为首的国际社会第一时间对这一侵略行为进行了谴责，并在随后的1980年1月，通过发起联合国第六届特别会议通过了《要求外国军队无条件和全部撤出阿富汗》的决议，并对阿富汗反抗力量给予强有力的支持（当时中国站在美国的一边也向阿富汗的抵抗运动提供了援助）。

有意思的是作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法国在苏联入侵阿富汗时的第一反应。

法国当时的总统是瓦莱里·吉斯卡尔·德斯坦。苏联入侵的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法国国内上下一片寂静，政府和各个党派三缄其口，只有当时的法共领导人乔治·马歇(Georges Marchais)站出来发表讲话，表示震惊和遗憾。法国总统徳斯坦则正襟危坐、运筹帷幄、胸有成竹、静观其变。

法国的初步判断是，凭借苏联强大的军事力量，和阿富汗军力各个方面的落后与官员们的软弱，过不了几天苏军就会彻底占领和控制阿富汗的局势，造成占领的既成事实，等情况明朗后法国再做出反应甚至高调对空谴责也不迟。谁知苏军的进展和初步结果并不是苏联希望和和法国总统和战略家们预期的那样顺利（与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是否惊人的一致？苏阿战争总共拖了9年才以苏联完败而结束）。

于是，1980年1月9日，苏联入侵后的第14天，法国政府才对入侵行径予以正式的公开的谴责。但是随后，徳斯坦又暗地里打着小算盘，私下数次跟时任苏共中央总书记勃列日涅夫电话联系，套近乎、秘勾兑、捞资本，争取把自己打造成最合适的中间调停人（马克龙也在战前战初马不停蹄地去拜见普京好几次）。德斯坦还煞有介事地向苏联领导人和全世界呼吁，一定不要让苏军再越过 “红线” ，但红线是什么、在哪里连他自己说不清楚，苏俄也更不会理睬法国所谓的红线白线，事实上所有的红线都已经越过并且被踩踏得稀巴烂了。

起初，法国方面对美国还有一些微词，暗指美国在拱火，想把事态搞大（grossir l’événement），让苏联无法收场。时任法国外长Jean François-Poncet和总统发言人不厌其烦地强调，不要对苏联的侵略行径采取强烈的报复和反制措施，以免进一步刺激苏联的神经，使它做出更加不理性的举动（马克龙之前也说过不要刺激普京和俄罗斯，这次在北京也说要让俄罗斯恢复理性吧？）；法国还呼吁，我们现在主要的任务是帮助苏联走出其由于一时不慎（unprudemment）而失足陷入的泥潭。如此云云，连篇累牍、不厌其烦。（法国人真是天下无敌的纯真无邪、善解人意、菩萨心肠，替（坏）人操透了心、使竭了力、累坏了身；全世界哪里去找第二个这样的《天真汉》？）

侵略成性的俄罗斯民族遇到菩萨再世的法兰西民族，北极熊与高卢鸡起舞，伏尔加河与塞纳河共饮，真是天下之大奇大幸之事也！

接下来法国继续给以美国为首的反侵略阵营做手脚、使绊子。德斯坦在访问印度时，与时任印度总理甘地夫人签署了双边共同声明，强调任何国家不得干涉他国的内政，但是连苏联的名字都不敢提及。访问印度后他又去了中东地区，表达对巴勒斯坦解放组织（O.L.P）的支持，以讨好阿拉伯国家。

法国这样做是想起到一石三鸟的效果：

一是在中东插足，表示法国是个大国，是国际事务和地区事务的大佬，是地缘政治的大玩家，是美、苏之外的“第三极”（那时在法国眼里还没有东方大国中国什么事！）；

二是让美国陷入尴尬境地（因为美国支持以色列），激起阿拉伯世界反美情绪以消弱美国在阿富汗的介入效力和杠杆。这样，在国际战略和政治游戏中，法国就顺理成章地成为第三只强盗（larron），与其他两个大强盗一起火中取栗，分享美羹；

三是安抚法国国内的左派人士，因为他们同情和支持巴勒斯坦人民。法国政府的这些做法甚至都令其内部部分有识之士感到“恶心”（Odieux）。所谓的“德斯坦主义”，不是别的，甚至都不是基于法国的根本国家利益（Raison d’Etat）而为，而是纯粹的绥靖主义加机会主义（见勒克强-Claude Lefort著 «L’invention démocratique»,Fayard,Paris,1994,P:34、35、39。本文大部分史料来自本书，P:8-41）。

而卡特领导的美国等西方大国第一时间明确地强烈地谴责苏联的侵略行为，并率先发动联合国第六届特别会议通过了《要求外国军队无条件和全部撤出阿富汗》的决议，从军事上经济上人道主义上对阿富汗反抗力量和人民给予强有力的支持（当时中国站在美国的一边也向阿富汗的抵抗运动提供援助）。最后导致苏联在阿富汗偷鸡不成蚀把米，全盘皆输。

1979、2022-23，从苏阿战争到俄乌战争（均由苏俄发起），从德斯坦到马克龙，太阳底下无新事，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3)法国人惜命怕死，还是热爱和平？

法国是世界上最早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之一。其政治精英们的战略逻辑是（至少以前是）:如果拥有核武器的专制国家首先实施核打击，一切都由核对核来解决问题吧，我们不用深度参与和介入其中；如果专制国家只是核威慑核讹诈嚷嚷而已，我们也更没有必要随之蠢蠢欲动。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上兵伐谋，乃万全之策，乃上上策！

自拿破仑以后，法国几乎逢战必败（普法战争、一战二战、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越法战争等等），但败而不惊，降而不辱（自我感觉），虽败犹胜（我们不抵抗是为了保护巴黎和法国珍贵的文物啦！）；一旦活过来就得意忘形、信心满棚，立即另树义帜、另起炉灶（如1964年果断与中国建交、1966年断然退出北约等），并且开始为世界指明方向。

1980年1月，在苏联入侵阿富汗一个月之后，民调机构SOFRES在“现时报”（Actuel）上发布的一个及时的民意测验结果，63%的被调查者认同“在美国和苏联发生战争的情况下，我们要明确地告知苏联我们法国不掺和冲突，也不选边站队”。同样，63%的被调查者认同 “如果苏联武力入侵到法国的领土上，我们的总统应该立即与苏联展开谈判，以求以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这与二战希特勒的纳粹军队压向巴黎时法国军队发生的情况何其一致呀！辛亏当年还有个戴高乐这个瘦高个边打边退、逃到伦敦，为法国留下了抵抗纳粹侵略暴行的种子！）。

这就是法国，法国政府和法国人民的国民性，也印证了法国伟人孟德斯鸠的一句古训，即有什么样的民众就有什么样的政府，反之亦然。

作为旁观者，我们很难说他们是惜命怕死，还是真正地爱好和平。至今虽然有些比较明显的改进，在此次对俄乌战争的反应上，至少政府和主流民意没有明确地公开地指责和抱怨乌克兰人民对侵略者的勇敢的反抗，也给予了些微的支持（作为GDP世界排名第7的国家，法国的援助不在前十名之列），但是在认知和策略方面，实质上、骨子里、基因中、方向上基本上是一脉相承的，而且政府和反对党派基本一致。

还是政治哲学家勒克强(Claude Lefort)说得好: “（法国）最大的悲哀在于，一个民主国家如果放弃了对民主价值的珍惜，那它就看不清极权专制国家的邪恶本质，看不透极权专制国家的强盗扩张逻辑，这样也就导致它连自己都认不清自己是谁，然后使自己产生异化和迷失，最终变得怯懦与腐朽”（Claude Lefort, « L’invention démocratique», Fayard,Paris,1994, P: 36）。

2023年4月12日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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