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宣良|10点45分妈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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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360”编者按

 

103岁的妈妈走了,而作为儿子却由于人为的原因而不能回家奔丧,只能在巴黎郊区的“本村墓地”里转一圈寄托哀思……人世间还有比这场景更让人断肠与绝望的么?

愿逝者安息,也希望我们的老朋友陈宣良先生及家人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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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宣良©

 

1)

妈妈走了。

收到噩耗的时候,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泪流满面,只是心跳似乎漏掉了一拍,然后,是一次不由自主的深呼吸,一声长叹。

孩子们在草地上嬉戏,外孙女才5岁,不懂得什么叫做死亡。大家突然的沉默和她妈妈的泪水也许吓着她了。

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走出了家门。

小村子已经无比地熟悉,这里毕竟是我一生居住得最久的地方。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并没有什么思绪万千,也没有什么大脑中一片空白,似乎就是一个平常到非常平常的日子。难得的一个好天,春天下午的太阳很舒服。忽然觉得应该去墓园走走,来这个小村子20多年了,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它的围墙,却从来没有进去过。

中国的墓园,现在都远离民居。当然,只是现代。这里却仍然保持着传统,墓园就在民居中,墓园围墙紧贴着民居。我们家离开这里也不过漫步5分钟的路程。

我不进这个墓园,也许也是因为现代中国人的死亡观。中国人忌讳死,把死当作一种诅咒,虽然要为死去的人做许多事情,为的是祈求吉祥,死,却仍然是最大的禁忌,避之唯恐不及。我之不去墓园,大概也是这种心理吧。

墓园很干净,令人吃惊的是,几乎每一个坟墓上都有鲜花,是鲜花,没有枯萎的。

死,从妈妈这次得新冠开始,就不断出现在脑子里,为了她的病,也和弟弟妹妹们不断地讨论着这些问题,却似乎从来没有宣之于口。这是一种忌讳。

现在,这种忌讳没有了。

但是,在墓园感受不到死亡的狞恶。这里干净而美丽,死,似乎只是生命的简单延续,而不是对生命的打断。死,只是一种宁静的生活,完全安静的生活。

我的伤感,似乎并非因为她的死亡,而是因为我自己没有能够陪她走完最后的日子。

我已经近10年没有见到老人家了。事实上,从85年我去北京,就已经不生活在父母身边。但是,在89年之前,每年总之还是有一些日子和他们团聚的。此后,我亡命天涯,虽然生活并不像这个词汇给人的印象那么凄惨,但是,回去看看父母,就大体变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89年出国和父亲的告别就成了永诀。他去世过后一个礼拜,我才得到消息。这一次,妈妈生病,情况不乐观,虽然开始的时候还抱有一丝希望,但是,也预感到情况恐怕不容乐观,可是,海关,竟成为一家人生死隔绝的鬼门关。

伤感中,总是有着一种不和谐的愤懑。

其实,回去了又能怎么样,事情不会改变。回去,并不是为了妈妈,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能够心安一些,在面对妈妈离去的时候,能够安慰自己说,我尽力了。

现在,只能不断地长叹。

早上醒来,忽然觉得应该写一点什么。写一点什么,已经成为我的一种生活习惯,是我亡命天涯中寂寞心情的一种纾解。

 

2)

虽然妈妈走的时候已经103岁,高寿,古人一定会将这种死视为一种白喜事。长命百岁,是中国人一种毫无疑问的最美好祝福。

但是,妈妈却的确不是寿终正寝,而是因病去世

最近在微信群里,几乎天天看到有人走了,也几乎都是因病去世。事实上,从突然放开之后,死人的事情就变得非常刺眼地多,现在,已经不是高峰时期了。这一场说不清是天灾还是人祸的劫难,收割走了无数的生命。妈妈没有在生病期间离去,而且,以其103岁的高龄,挺过了病毒的攻击,她的生命力之强大,可见一斑。但是,她仍然走了。对抗病毒的攻击,仍然把她的生命力耗尽了。相信,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场天灾人祸,她应该还能够安安静静地过好几年,也许,就能够熬到我又能够拿到签证,回去见见她的那一天吧。

这劫难中的几个月,弟弟妹妹们尽心尽力的操持,让我感动。我们兄弟姐妹的感情,一直很好,但是,是一种士大夫情怀式的感情,看起来淡淡的,平静如水。但是,在需要的时候,绝对不会逃避责任。小妹是最辛苦的,不仅是身体的劳累,更有精神上的煎熬。我,则除了愧疚,就是愤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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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妈妈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虽然一直生活在大学的氛围里,她本人却并没有读过什么书。她只上过4年小学,当时称为初小,但是,她不仅很能干,字也写得非常漂亮,一如她的人。

妈妈一直是一个很安静的人,虽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出身也只是平民,却有大家闺秀的做派,在人群中存在感很低,但是,在父亲(陈宣良先生的父亲是武汉大学著名哲学教授陈修斋先生—“法兰西360”编辑按)的朋友圈里,一直受到普遍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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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一直在哲学系做办公室秘书,先是在武大,后来在北大,最后又回到武大。她退休之后很得意地对我说过,过去她一个人的工作,现在都是分给好几个人在做了。当然,文牍主义在她退休之后愈演愈烈,是一个事实,但是,一个人,要排课,发放所有人的工资,整理学生的资料,管理资料室……她真的很能干。

我从懂事时起,就常常看到她帮父亲抄稿子。我们小时候,不知道计算机为何物,打字机也是只有字母文字才能有的奢侈。写什么,就是实实在在地写什么。稿子完成、修改之后,如果不誊抄清楚,是无法交付出版的,太乱。而且,父亲的字很难认。所以,他写的几乎所有的东西,都由妈妈誊抄一遍。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妈妈懂得了父亲写的是什么意思,我知道的,就是她抄写的东西很少出错。

妈妈做的菜很好吃。我现在做的菜,也获得不少称赞,而我之所以对做菜有一点心得,是因为离开家之后,吃不到妈妈做的菜了,别人的菜,总觉得很难吃,就只好自己做。但是,始终没有找到妈妈的味道。妈妈说,做菜没有什么巧,就是盐要放得好。我做的越多,就越觉得她说的,是金口玉言。

妈妈的养生之道,相信会让许多人追捧,因为她活到103岁,而且,如果不是这一次的新冠,相信她还能再活好几年,所以,她的养生之道具有一种事实说服力。但是,事实恐怕并非如此。她在文革时打鸡血,吃红茶菌,站鹤翔桩,甩手,几乎所有不靠谱的养生学专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当然,过去就过去了,她并没有坚持。50多岁更年期来的时候,她闹肾病,很短的时间里,头发就全白了。情况看起来让人很担心的。但是,过去了就过去了。她后来的毛病,就只是有一点失眠。吃了几十年的安定。印象深刻的,是她到法国这里,因为安定属于处方药,这里不能随便买,而她带来的药快吃完了,就开始不安定了。我觉得她主要的已经只是一种心理依赖。最后的几十年,她坚持自己早晚自我按摩全身,睡前搓脚,叩齿,也许的确是对健康有好处的。她每天的早饭,是一种麦片熬的粥,里面加红枣、牛奶、枸杞等等,程序复杂,而且熬很久,在她不能自己动手之后,一直是小妹在替她做,对于保证她一天的营养,我觉得是很重要的一种举措。而最关键的,我觉得是她一生清心寡欲,心态平和,不和人吵架,也不会吵架。

 

4)

妈妈走了。看着她最后那些日子里的煎熬,只觉得她的走是一种解脱。

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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