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派人物|林风眠与老舍的画痕诗音
作者 |徐宗帅
[经原作者同意,转自“澎湃新闻—艺术评论”]
2009年,应林风眠的学生潘其鎏先生之邀,前往美国旧金山东湾小住。这是一栋幽静的小别墅,在这里,我们几乎日日夜夜在谈林风眠,聊林风眠的朋友圈。讲得酣畅淋漓,听得如痴似醉。
临行分别那天,都已打理好行李,潘先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从自己房间里拿出一批字画,但已来不及逐一翻看细问,就在地毯铺开,匆匆拍照一过。这段时间已触摸过不少林风眠画的精品、亲笔的信件与一大批六、七十年代的照片,而这批字画中除了林风眠的写生画稿之外,最为醒目则是老舍致林风眠的信札与作为附件的赠诗书法条幅。
认认真真读这封信与条幅,已回到国内,是将相机里的照片倒在电脑上。谢天谢地,照片极其清晰,墨迹鲜活,纸质兀显,与亲眼目睹实物时相差无几。
林风眠致老舍的信札
信札一通原文:
风老:
得赐画如获奇珍!举家狂喜,时时出以示友好!
塞上归来,即又大忙,身体尚好,唯血压有时较高耳。
奉上字一帧,无可取处,聊表谢忱!匆匆,此致
敬礼!
老舍十二月八日
附件一
作为附件的赠诗条幅书法
附件赠诗条幅原文:
林风老惠存并乞正字
塞上红山映碧池,茅亭望断柳丝丝。
临风莫问秋消息,雁不思归花落迟。
辛丑夏游赤峰之红山公园得句林老因诗作画以赠如获奇珍书此致谢
老舍于首都
(钤印)半日闲 舍予(朱)老舍(白)
“辛丑”,是1961年。当时正是社会政治运动间隙,宽松之时。参照林风眠年谱,1960年,林风眠参加了第三次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1961年,频频发表作品,参加画展。同年10月,《人民画报》还刊登了画作《秋骛》,米谷在权威杂志《美术》撰文《我爱林风眠的画》,赞声一片,林风眠艺术之花犹如重生绽放。
关于“夏游赤峰之红山公园得句林老因诗作画以赠”,上海档案馆研究员陈正卿的《华君武力促林风眠谢稚柳内蒙行》中有如是记录:“1961年8月,上海林风眠谢稚柳接通知,晋京参加由叶圣陶、老舍、梁思诚、曹禺等文化界老朋友参加全国文联赴内蒙参观团,以便体验、考察生活。参观团历时一个月,行程几千里。穿越呼伦贝尔草原,跨过摩尔根河,行走在牙克什小道,又东下大兴安岭林海,游览了札兰屯。在凭吊了昭君墓后,又泛舟莫里郎湖,塞上风光一览无余。由于乌兰夫特意关照,让他们还大快朵颐。参观团由文化部副部长徐平羽任团长。为此安排,华君武曾亲笔致函上海美协沈柔坚、蔡振华,其中提及:我与徐平羽同志商量,拟请林风眠、谢稚柳二人去,一切费用均由此团负责(粮票自给)。林在几年来有些冷落,尤希望你们能说动他去。”
林风眠(左四)与老舍(左三)等合影
此行记录最为详尽确切的还是叶圣陶的日记(《日记三抄》花城出版,一九八二年,广州)。7月29日早晨,北京启程,包定一节软卧车厢,沿途官员迎送,设宴款待。六十年代初困难时期,如此待遇,如此口福,可谓至高无上。其中有两个时间节点,一是8月13日,徐平羽回京,访问团团长由叶圣陶代任; 二是访问团9月2日回京休息三日,5日再西行,为时约二星期。“询同游者,均欲往观西部,惟林风眠、谢稚柳二位前已去过,即将回上海矣。”所以林风眠是没有参加第二个行程(访问团9月23日才全程结束)。
叶圣陶日记中多处提到林风眠与老舍,其中有两日的活动特别富有戏剧性,更可纪念的还保留有照片可以佐证:
林风眠与老舍参观哲盟展览馆
8月20日,参观哲盟展览馆,馆中人嘱留字画为纪念。林风眠画了一只雄鸡,老舍为题十字于其上。(叶圣陶《日记三抄》145页)不知是哪位摄影师抓住了这个开笔之前的瞬间:林风眠胸有成竹,兴致勃勃,而老舍深情注视,欣赏有加。
8月31日,林风眠应昭乌达盟罗进副盟长之嘱,现场绘红山之景,同行的谢稚柳写生盆栽吊钟。
老舍吟有七绝一首:塞上红山映碧池,茅亭望断柳丝丝。临风莫问秋消息,雁不思归花落迟。据说这首诗成还有花絮,笔者已看到两个版本,即第四句原为“雁不南飞花冷时”,改为“花落迟”,果真是妙笔生花,塞上繁花似锦,扑面而来。
叶圣陶也是出口成章,并风趣附记:老舍率成七绝一首,余无可写,即为记事诗一首,凑以梁思成吃茶:林老挥毫写山貌,谢公妙绘吊钟花。舍予诗就不思索,梁老凭栏闲吃茶。
当日,中央文化考察团还与当地文艺工作者在昭乌达宾馆前合影,林风眠(左四)与老舍(左三)并肩而坐,都露出畅怀的笑容。初秋时节,塞北江南,不但留下了文人墨客的足迹,也给内蒙古馈赠了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
林风眠这次北国之行,老友重逢,结伴而游,“因诗作画”,唱和甚欢。老舍激赏不已,“风老”的欣慰,尽在不言之中。可是好景不长,不到五年,1966年8月24日,老舍沉湖自尽,林风眠的胆战心惊,是可想而知,何止“冷落”。仅过周余,1966年9月2日,林风眠被抄家,再过两年,1968年8月15日,林风眠也锒铛入狱,诗情画意灰飞烟灭。
老舍曾被誉为“当代文坛上最懂画的人”,并且收藏甚丰。老舍如此赞赏林风眠这幅画,激起了笔者追寻这幅画的强烈愿望,曾想联系老舍的儿子舒乙先生,让这段艺术佳话圆满呈现世人。但老舍是沉湖亡命,悲惨之极,可想而知,怎能再忍心去揭这一伤疤。人都如此,画何以堪?
时间是无情的粉碎机,也是神奇的还原键。
奇迹终于还是出现了,林风眠赠老舍的画居然安然无恙,活到现在。
林风眠《秋景》
“人民的艺术家”老舍胡挈青藏画展,2015年2月2日-3月15日在中国美术馆举行,其中有一幅林风眠的《秋景》(67X66.5cm,纸本水墨设色。题识:老舍先生正画。弟林风眠。一九六一年冬,沪。钤印:林风眠印)。
这幅画的特殊性是林风眠罕见的实景入画。若遮盖突兀的高山,宛如在西湖深处,可画的确是赤峰红山公园,不但老舍诗中的“茅亭”、“柳丝丝”一一再现,而且更为绝妙的是林风眠没忘了“花落迟”,几抹粉色在屋前隐约可见。林风眠的画,过目的也算不少,无论是各类公开画展,或是机构私人秘藏,都会时刻关注,但这幅《秋景》,不仅圆了数年来苦苦追寻的梦,更引发了笔者对背后故事的探幽发微。
时间追溯至抗战时期的重庆。 1938年8月14日,老舍离开武汉逆水抵达重庆。1939年,老舍还参加了全国慰劳总团北路慰劳团访问了延安。在一次招待会上,毛泽东还与其对杯。老舍说,我可不敢,主席身后有几万万,主席笑了。(张桂兴编撰《老舍年谱》,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12月,298页)这时的老舍不但已是著名的文学家,并且频频参与社会活动,已经迈开了左翼文艺战士的步伐。林风眠比老舍迟到重庆,从校长的任上卸职不久,与老舍同框的是1940年4月24日由国民党中央社会部与国民党中央各机关组织的文艺奖助金管理委员会召开第一次会议,决定将文艺界委员名额增加为11至15人,老舍与张道藩、郭沫若、程沧波、王芸生、林风眠、王平陵、华林、胡风、姚蓬子、李抱忱等11人被聘为委员。(《文艺奖助金管理会成立》,载本月25日重庆《新华日报》)
根据舒乙的回忆所述,这也可能是林风眠与老舍的初识,但从此也成了朋友。
老舍最早收藏的林风眠画是一幅《川江图》。画仅斗方,没有题诗,未写上款,没盖印章,只签“林风眠”三字,但老舍却非常喜欢,将其与沈尹默赠送的行书诗作裱成一个立轴,上画下字。沈尹默诗云:“小别能为一日留,眼前人物总悠悠。莫言饮啄寻常事,浅意深情不自由”。林风眠的画意韵无穷,与齐白石的《蝦蠏图》、徐悲鸿的《水牛饮水图》一起成了老舍斗室“蓬荜生辉”的三颗耀眼的明星。
正如老舍自己曾表示,“很喜欢看画”,“特别喜爱图画”,“在穷苦中,偶尔能看到几幅好画,精神为之一振,比吃了一盘白斩鸡更有滋味!”
为何林风眠的斗方小画会令老舍珍如拱璧呢?画的是嘉陵江,身临其境,固然亲切,但就老舍的鉴赏水平,远不至此。按舒乙的解读:老舍认为林风眠的画如新生的婴儿,而且还是个混血儿,是曙光,是方向。对林风眠的画看得这么深,这么透,难怪艺术评论家薛永年说老舍是通才:“他既是一位大作家、大文人,又是一位大学者,在文学界,他最懂画”。
重庆时期,林风眠与老舍的诗画唱和一直没有间断。老舍向以幽默著称文坛,尤喜集当时艺术家名字入诗。1941年4月,写成条幅赠与太虚法师,诗曰:
大雨冼星海,长虹万籁天,冰莹成舍我,碧野林风眠。
诗后附有说明:“三十年四月,集当代艺术家笔名成小诗。大雨诗人孙大雨;冼君音乐家;长虹、冰莹、成舍我、碧野,均写家;万籁天剧导家;林风眠画家。写奉太虚法师教正。”
足见林风眠艺术在老舍心中的地位。
林风眠赠老舍的第一幅画《泊舟》
林风眠也不违知音的心香一瓣,让人们见到了或许是林风眠赠老舍的落双款的第一幅画《泊舟》:舍予先生正画。弟林风眠。渝,卅年。此画作于1941年,40x56cm 。
《泊舟》比《川江图》尺幅大多了,更加深沉。在抗战最为艰难的岁月,舟横江岸待发,双鹰盘旋在天,正值黑夜与黎明交错之际。
老舍大林风眠一岁,皆出身于贫寒之家,但都能自强不息,并且同样经历过欧洲生活,视野开阔,情趣相投。在重庆时,表面看他们似是一动一静,但却息息相通。林风眠就是在大佛段陋室之中,也还时时以老舍一碟青菜过饭,吃完后将菜汁用开水一冲当汤喝,只抽两角一包的神童牌香烟的简朴作风激励自己。
除了私谊之外,我们同样能够看到他们同台参与抗日活动的公义身影:1942年12月27日晚7时,陪都文化界12月份国民月会在都邮街广东大酒家举行,由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与中华全国美术界抗敌协会联合主办,请老舍与林风眠讲演,题为《抗战后之文学与美术》。(《市闻一束》,载本月28日重庆《新华日报》)
据不完全统计,从1933年初到1963年的30年间,老舍公开发表的评画文章和画集序就达20多篇,老舍评论或点评到的有名有姓的画家足足在40人以上,除了林风眠外,还有齐白石、傅抱石、李可染、丰子恺等大家。更为可贵的是老舍对艺术的真诚态度,不是一味的捧场,比如老舍肯定幼年“风眠体”的同时,更期待林风眠“要再下功夫去学习中国画”,提高“笔力”,这与林风眠从此二十多年的努力,日臻成熟也正吻合,而老舍也欣喜见证了林风眠正果的修成。
根据老舍夫人胡絜青的《自述》与儿子舒乙的回忆,丹柿小院的“老舍画墙”上,老舍最爱挂的是齐白石、傅抱石、黄宾虹和林风眠的作品。全家形成了共识:林风眠是拥有开山鼻祖地位的一代宗师,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是一位站在转折点上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画家。全家两代人最为欣赏的是林风眠的创造性与突破性,一个崭新的林风眠!所以信中“如获奇珍”与“举家狂喜”绝非客套,而是完全出乎肺腑之言。
林风眠赠老舍画作《秋鹜》
现在舒乙也已逝世,一时无从考证一些细节,不知是有感于老舍热情澎湃的信与赠诗,还是怀念几十年的深情厚谊,数周之内,林风眠再赠老舍一画,而且是代表作《秋鹜》。老舍当然领悟老友的拳拳之心,在新年的第一天就挥毫写下:“一九六二年元旦 雁横南浦 林风老赠画 老舍题”。“雁横南浦”,取自北宋词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风流子》: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画中芦苇萧瑟,乱云飞渡,秋鹜逆旅,是思念,是迷茫,还是求索?
2022年7月 壬寅大暑
(图片由原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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