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宗帅|与林风眠六幅新拍画作“对话”

 

[*本文作者徐宗帅先生系杭州风眠民间工作室研究学者。本文首发于《南方日报》,本站经作者授权转载]

 

 

2020年,林风眠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前夕,笔者在《南方日报》发表了一篇《读林风眠印谱》,从林风眠在梅县时期史料着手,为研究少年林风眠生平思想抛砖引玉。接着,《南方日报》又刊登了梅州文史学者林勇军的《西阳山人林风眠》,成了姐妹篇。西泠印社拍卖公司的马骏读了这两篇文章,机缘难再,写了一篇《风再起时》,就征集到的拍品——林风眠的六幅画作了引经据典的解读,形成环环相扣的林风眠与故乡系列。意犹未尽的是,还有了绵绵不断的后续,带来更多的思考。

 

这六幅林风眠画的出现,自然非同小可,林风眠艺术的爱好者,无不欣喜不已,笔者也特地亲临拍卖预展现场进行了瞻仰与观摩。驻足画前,除了震撼,还产生了强烈的对话愿望。这六幅画,市场将会有怎样的预期?笔者又坐在了拍卖现场。真是林风眠旋风再起,藏家的成熟与热情,令人感慨。这六幅画,策划为“风在起时——纪念林风眠诞辰120周年特别专题”,竞拍激烈,高潮迭起,都有全程摄像在案,在此不再赘述,但是非常有必要记录下六幅画的品名(材质)、规格和成交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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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集义图:绢本;205×81CM;16675000元

 

 

Article 04 2

 

2.群雀:绢本;165.7×40.5CM;8050000元

 

 

Article 04 3

 

3.大师图:纸本;136.5×66CM;3795000元

 

 

Article 04 4

 

4.思:纸本;132.3×60.3CM;805000元

 

 

Article 04 5

 

5.灵山仙居:纸本;136.5×68.3CM;3105000元

 

 

Article 04 6

 

6.青松万年:纸本;132.3×66.2CM;2645000元

 

 

这显然不是一次平常的拍卖。这个时间出现在杭州,真是天意人合。如果说这场拍卖是拉开了林风眠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活动的序幕,一点也不为过,不同的,这是以市场的形式向林风眠致敬!

 

“一批六件林氏孤品彩墨,来源可靠出自同一藏家”。这是西泠印社拍卖公司的提示。

 

正视真金白银,尊重客观市场,但笔者更注重绘画的艺术价值与学术意义,这也是这批专题拍品所具有的独特的探讨领域与研究空间。一时无法揣摩藏家背后的一切,但光天化日之下的作品,毫无私秘可言,人人可以平等相见。

 

林风眠的画,一般都是无题。这六幅画的标题,除了《大师图》外,其他五幅画是藏家命名,还是拍卖公司的创意,不得而知,但都还贴切,并不牵强。虽然是一批未曾露面的雪藏久远的生货,但可喜的是都以大开门的形象面世。对于这点,藏家基本公认不讳,“真乃居先”,这也是争先竞拍的根本。

 

这六幅画,除《思》之外,都标有时间与地点,这对读懂林风眠的画,可以省去不少周折,并且更为值得研究的是,这三个时期与地址,在林风眠一生中都是具有标志性的三个节点。只要翻开林风眠传记、年谱与画集,不难发现这几幅画对于林风眠历史地位与生平思想的发掘,都有填补某些空白的作用。因稀缺而珍贵,一点也没错。

 

关于少年林风眠绘画天赋的传说不少,大多是文字记录,而作为实物,完整的作品,笔者除了见过一块残片之外,只是停留在传闻与想像之中。在林风眠的所有画册中,排在前列的水墨画,就已是1923年的《生之欲》,还是从保存的照片上翻拍的,相当模糊。学界大都从主题思想,从叔本华论及“生之欲”的成功;至于林风眠的笔墨功夫,如若提及,反而非议较多。而《大师图》横空出世,至少在当下,就画论画,令人刮目相看。这幅历经百余年的纸本画,品相基本全好,不但画、字与章形式完整,而且款识清晰,年份节候分明。画面右下方所题“西阳山人”(钤印“西阳山人”)与左上方“大师图时在民国八年立春日为宝初叔祖大雅政凤鸣(钤印‘肖愚’)”,两款似分前后落笔。

 

此画很有可能原为林风眠自存的心爱之作,是因临时特殊需求割爱转呈叔祖大人,所以才毕恭毕敬款识在后。从前后的书写状态,也可以看出这点。如此推理,这幅画绘在民国八年立春日之前。师古通狮,《大师图》具有双重意味。一是像林风眠少年的自画像,画雄心,画志气;二是敬长辈,献孝心,祈愿家运亨通、吉祥如意。有了此画参照,对林风眠出国之前的生平研究,比如传统文化的基础、写实绘画的技巧、岭南流派的影响,等等,都会排除不少盲目性。如果没有新的发现,再出版《林风眠全集》,《大师图》必将名列榜首,会被誉为“林风眠第一画”。

 

如果《大师图》是以时间取胜的话,那么《集义图》与《群雀》则是林风眠艺术教育黄金十年西湖时期的风华之作。1929年至1932年,这个时期的类似作品不少,但绢本的并不多,而像这样巨幅的则更是罕见。这两幅画,虽然相隔两年,但创作心绪一脉相承,充满着激情。用笔大胆奔放,墨浓色酣,完全不顾忌绢本的细腻润滑,直挥横扫,挥洒自如,色化墨浸,晕染无穷,层层叠叠,自然交融而又浑然一体,形成一个奇幻多姿的光影世界,亦中亦西,汇合成一支生命的欢乐颂。这两幅画也成了林风眠回到东方,再看西方,在画面上徘徊摸索的印记,特别是在画材、颜料、笔刷的运用上,都已伸出了尝试的触角,注重光影、色阶与画面的独到处理,大胆与传统花卉翎羽画拉开距离。“风眠体”虽未成形,但胚胎已经开始发育。换句话说,这两幅画是脱胎换骨伊始的经典之作,也是这个时期的当然精品。

 

林风眠在沅陵卸任之后,曾于1938年与1939年两度赴港。蔡元培当时已在香港,在其日记中就有明确记载。第二次居住时间较长,其间曾上书教育部恳求复职,但却遭拒绝,林风眠职业生涯跌入了一个低谷。无奈之中,除了蔡元培继续为之疏通人脉,另觅出路之外,就是由在港的梅县父老乡亲施以援手,让他安居画画,筹办画展。一批保存至今的画作背后就有浓浓的故土乡情。一幅林风眠的花鸟画,落款为“慕青伯台正画 侄林风眠一九三九 元朗”。陈慕青就是梅县人,在香港元朗发达后,还修筑了“筱庐”,也是林风眠的贵人。现存梅县区博物馆的《蕉鹤图》,落款为“承芳叔台正画 侄风眠 一九三九年 香港”。林承芳,梅州著名联芳楼主人,也是一位事业成功、为人仗义的华侨企业家。

 

同样落款为“一九三九年 香港”的,分别赠送宝初与志尹的《灵山仙居》与《青松万年》两幅画,非常集中地记录了这一时期林风眠与乡人的交往。画面笔墨疏朗,清淡简约,意境高古,但又不拘泥传统,特别是在山峰岩石的皴法上,全然不忌讳块面平涂与墨团上画,气韵焕然一新。

 

《思》是三无(没有签名落款,也没有钤印,更没有时间地点)作品,但林风眠用笔利索与构思奇妙的突出个性,还是令藏家毫无质疑地掏腰包,举牌频频。查阅资料,一时还找不出可以参照的作品,断定年份较为困难。西泠拍卖以林风眠封面设计一画比较推理,还不是十分给力,只能将研究的空间留待将来与高人。

 

除《思》之外,这批画的独特性,是不言而喻的。还有一个醒目之处,就是上款“宝初”,称为“叔祖”,不但辈分最高,跨时二十多年的三个时期与三个地方的画上都曾出现。宝初肯定非等闲之辈,值得深究,但几经探听,杳无信息。

 

沉寂了年余,一篇林风眠《叔祖母李大夫人事略》的佚文在梅州浮现,惊喜之余,林风眠与林宝初一家的交集水落石出。林风眠写的祭文,开门见山:“叔祖母李大夫人家,宝初叔祖之德配,志尹啸亚叔诸昆仲之母也。”祭文是林风眠为林宝初夫人而作,原来宝初与志尹系父子。林风眠又如此陈述宝叔志尹父子经商履历与事业成功:“宝初叔祖之能经商毛里士(毛里求斯)数十年,展其怀抱,无内顾之忧者,实得叔祖母内助之贤也!逮乎长子(志尹)成立,随往毛埠经理商务,借父亲之威信,振长策于商场,以香港为东南内地之门户,欲谋国内经济之发展,不能不以此地为据点,因而开设商号于香江”。对其全家的美德更是赞赏有加:“至其生平乐善好施,出自天性,凡其所施与,更仆难数其荦荦之大者。如佐理叔祖建设白宫河堤数千元之工程,办族学以培子弟,蓄仓谷以赡族食,由是贤夫妇相得益彰矣!而志尹复能仰体父母之素愿,资助族中青年造就高深学问,凡慈善公益之事,经父母之一诺,巨细无不立应,所谓孝顺还生孝顺儿者,信而有征矣”!而且林风眠更是亲受恩惠之一:“予风眠自小家贫,赖其哲嗣志尹叔资助,力学至有今日,得厕身世界艺术之林”。

 

林风眠年谱与传记中记载的赴法留学曾得到毛里求斯林氏宗亲的资助,但未具姓名,现在可以不排除还有其他人,但林宝初一家对林风眠肯定是恩重如山。林宝初家族私藏的这批林风眠佳构,也是一个有力佐证。祭文中还提及:“其四子啸亚毕业于复旦大学后,本服务于杭州国立艺术院,以父兄商务需人,故亦放弃其任务,而佐理父兄之经营矣”。一路走来,经历数十年,足见两家交往甚笃,相互提携,绝非一事之谊。笔者对啸亚,作了网上线下的调查,结论更是喜出望外:啸亚,又名笑亚,就是林楚谦。林楚谦多才多艺,不但曾在杭州艺专担任总务,而且时有艺术译文见诸报端。到香港后,经商有方,还是著名的侨领。至六十年代,林风眠仍与之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还曾赠画其子林浩祥。据香港籍梅州乡贤李景钦反馈:林笑亚有三子:浩祥己逝印尼;次子葵祥,仍住香港百德新街;幼子凯祥早逝……另据86岁的老会计师李元强说,“德安和”出入口公司主要股东是林翊球、林笑亚、叶国祥。“德安和”三字,更是让笔者眼睛一亮。1939年3月10日,林风眠特函戴季陶,申请复职。信中就曾提示:“回示请寄香港文咸东街二十四号德安和号转”。德安和就是林楚谦合伙的公司,其中股东林翊球也有故事。抗战期间叶剑英在香港开展活动,他从财力物力上尽力支持,因此林翊球与叶帅建立了真挚的友情,成了叶帅家中的座上客。一份佚文,打捞上了林风眠与林宝初一家三代人的深情厚谊,破碎支离的史料,拼接成圆了林风眠与乡人在香港的亲密接触与荣辱与共的画卷。

 

祭文结尾:“遭逢倭祸,旅寓香港,不获亲临致奠,谨临风陨涕而纪其事略。愚侄孙林风眠纪于香江旅次”。不但表达了林风眠的感恩,也确定了1939年7月仍在香港,可以说这次在香港长达近半年之久。以画为志,在冷酷的仕途面前,故乡亲人的关爱与抚慰成了最为温馨的精神家园。

 

林风眠十九岁告别梅县之后,没有衣锦还乡,与老家的疏离留下了不少迷惑。其实史料证明,林风眠一生是远离故土携手乡人,各个不同时期身边总是乡贤才俊不断:林文铮、李金发、李树化、熊锐、刘既漂、李超士、林楚谦、杨士达、余森文,等等。1977年,也就是近40年之后,林风眠再次踏上香港土地时,迎接他的还是梅县的宗亲堂弟林汝祥。正如香港哥连臣火葬场“慎终堂”中碑石镌刻:梅县林公风眠之灵龛。随着林风眠纪念馆在故乡阁公岭的落成,更是昭示人们,不管林风眠走得多高多远,始终是梅县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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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内容原创作者为 徐宗帅,首发于 《南方日报》,本站经原作者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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