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续篇
谈论艺术史上的夜景作品，我们不得不提到17世纪荷兰巴洛克大师伦勃朗的《夜巡》，这幅当年为阿姆斯特丹市政民兵巡逻队18名成员绘制的集体肖像今日成了荷兰国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它是历史上第一幅充满动感的集体人物肖像画。
独特的戏剧舞台光线、高超的明暗对比、人物的巧妙分布及画面的立体纵深感令这幅画名扬天下。
伦勃朗 《夜巡》1642年 Rijksmuseum Amsterdam
可是您知道吗？画家的本意并不是表现夜间的民兵巡逻队，这幅画的原名是《考克队长和他的队员们》，只因长时间挂在市政大厅里，壁炉柴火的烟熏火燎，灰尘堆积、颜料氧化使画面的颜色越来越深，以至于后代人想当然地认为画家表现的就是夜间的场景。从19世纪起大家都称这幅画为《夜巡》，我们今天也只能将错就错地这么称呼它了。
您不禁哑然失笑了。
当然，伦勃朗的确是一位表现夜间场景的大师。我给大家看一幅藏于巴黎雅克玛尔·安德烈博物馆(Musée Jacquemart-André)的《以马忤斯的晚餐》。
这是圣经题材中常见的一个故事主题。两个信徒走在乡间路上，议论着耶稣死后又复活的这个在耶路撒冷传得沸沸扬扬的事，一个陌生人从后面赶上来与他们同行。天黑了，三人到了一个叫以马忤斯的村庄，在一家小客栈住宿用餐。
伦勃朗《以马忤斯的晚餐》1628年
Musée Jacquemart-André, Paris
朴素的客栈，主人将简单的晚餐端上桌后就在角落里收拾忙碌，画面深处有微弱的灯光照亮厨房一角……桌前，陌生人拿起面包掰开，一边将面包分给他们，一边祝福他们，就在这一刻，两人看到他的头部突然大放光芒，照耀全室。两个信徒陡然认出这个陌生人正是耶稣基督！
伦勃朗用强烈的明暗光线对比来表现这令人惊诧的一幕。画中耀眼的光源好像来自耶稣的身后，他的侧面轮廓被清晰地勾勒出来，强光照着对面那个受惊的下意识往后缩的信徒，另一个信徒在哪里？桌旁一把椅子早已被撞翻，另一个人已匍匐在阴影里，跪倒在耶稣的面前！
无数画家描绘过这个场面，平心而论，伦勃朗的这一幅最摄人心魄、最独具个性，画面构图与光线的运用最不走平凡路。他画这幅画时只有22岁！卢浮宫里有他42岁时画的另一幅，也很好，但构图与光线都更加传统平衡些。
伦勃朗《以马忤斯的晚餐》1648年 卢浮宫
可以说，伦勃朗二十岁出头时画的这一幅藏在“深闺”不为人知！诸位下次来巴黎，一定去雅克玛尔·安德烈博物馆走一遭，欣赏这幅独特的杰作。
十七世纪的欧洲还有一个擅长画夜景的画家，就是法国的拉图尔(Georges de la Tour)，他画了无数烛光下的人物与场景，赋予黑夜一种宁静纯洁的神圣感。
拉图尔《新生儿》1645-1648年 雷恩美术馆
Rennes, France
这幅画的名字是《新生儿》，这个新生儿不一定是圣婴基督，他也有可能是任何人家的纯洁酣睡的宝宝。夜静如水，左边的妇女用手护着一支蜡烛，烛光从下往上照亮了她宁静的面庞。正面对着我们的是母亲，她抱着襁褓里的婴孩，用温柔怜爱的眼神注视着这个娇嫩的新生命。烛光照亮了她红色的衣裙，当然你也可以把她想象成圣母玛利亚。
夜深沉、宁静，周围是无边的黑暗，这烛光已足以温暖抚慰人心。夜静如水，烛光为人世间带来了光明与安慰。
画家表现蜡烛光线的高超技巧无人能比拟，注意看左边妇女的手掌，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出一种近似透明的肉红色。
夜是宁静，夜也是娱乐轻松时刻。
法国在路易十四统治的晚期，艺术开始摆脱十七世纪法国独有的法式古典主义。在路易十四太阳王漫长的72年统治中，艺术的表现都是为了彰显王家的气派与地位。那种日复一日的和谐工整华丽令新一代的艺术家厌倦，贵族们也渴望自由与放松，从奥尔良摄政王开始，高雅清新的洛可可的风格越来越受到贵族和布尔乔亚阶层的追捧。请欣赏画家华托 (Antoine Watteau)的《意大利喜剧演员》。
华托 《意大利喜剧演员》1716年 柏林 Gemäldegalerie
夜晚的花园里，穿着舞台服装的演员们在火把和灯笼的映照下，在意犹未尽地演奏歌唱着。也许他们刚刚结束了剧场里的正式演出，也许是艺人之间的欢乐晚间聚会，他们开着玩笑，做着怪相，彼此间插科打诨，嬉笑打闹着。月亮在云层间忽隐忽现，静悄悄注视着幽暗花园里这群欢乐的人。
法国路易十五时期有一个擅长画海港风景的画家约瑟夫·韦尔奈 (Joseph Vernet)，他吸收了前辈风景画家洛兰 (Claude Lorrain)的特色，擅长表现陆地与大海交界处的天空与水面、帆船的细节及岸上的人物活动。这幅《月光下的港口》表现的正是夜晚地中海边的一个宁静港湾，有点儿理想的诗意化，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是250年前欧洲的任何一个港口。
Joseph Vernet 《月光下的港口》1771年 卢浮宫
18世纪的欧洲贵族流行在旅行中增长学识和人生的体悟，这就是“壮游”(Grand Tour)。这批人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批“游客”，他们遍览欧洲名城，尤其意大利的历史名城是“壮游”途中不可或缺的“旅游目的地”，于是这类地中海宁静港湾的风景画像旅游纪念品一样受到了当时文人雅士的极力追捧。
当风景画蓬勃发展起来后，月光逐渐代替了烛光，月光最适合表现波光粼粼的水面及港湾的宁静气氛。看，天空辽阔，月亮穿过云层照在宁静优美的港口，帆船停靠，有人乘着小船归来，有人在悠闲垂钓，画面右方几个人围着一堆篝火在生火做饭、谈笑一天的趣闻。
Joseph Vernet 《月光下的港口》局部
法王路易十五曾向这位画家订购二十余幅描绘法国各大港口的风景画，他完成了15幅，今天分别保存在凡尔赛宫和巴黎海军博物馆。从他对天空、海洋的诗意描绘中我们已窥看到了浪漫主义的萌芽。
他的儿子、孙子都是优秀的画家。
浪漫主义极盛时期的英国画家威廉·特纳(William Turner)一生酷爱大海，他自由奔放的笔触、对微妙光线的敏锐捕捉令后人称他为“印象派的先行者”。
浪漫主义时代的艺术家对自然界的原始力量、悲壮的毁灭力量特别感兴趣。威廉·特纳的《海难》图表现的正是几艘小船在阴沉如黑夜的大海上，被惊涛骇浪携裹，与随时倾覆大海的命运殊死搏斗的惊心动魄的场景。
威廉·特纳《海难》1804年 Tate Gallery, London
19世纪浪漫主义风景画家Eugène Isabey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罕见的历史时刻: 1840年10月5日晚，已客死大西洋圣海伦娜孤岛19载的一代军事强人拿破仑的遗骨终于将踏上回归故里之航程。路易·菲利普国王派自己的儿子Joinville王子与法国海军来迎接回拿破仑的棺木。
画家用凝重的黑色表现了一个历史庄严时刻，黑夜里，礼炮齐鸣，喷出白色的浓烟，护卫小船上全体将士向缓缓升起的拿破仑灵柩行注目礼。画面中最醒目的就是被绳索吊起正缓缓登船的覆盖黑白两色绶带的拿破仑的棺木。两个月后，这艘“快乐母鸡”号军舰与其他两艘战船返回巴黎，拿破仑终于荣归故里，被安葬在塞纳河畔宏伟的荣军院金顶下。
Eugène Isabey《拿破仑灵柩登船》1842年 凡尔赛宫
19世纪欧洲工业革命与社会的变革改变了艺术家观察世界的视角。19世纪末的伦敦发生了一场著名的艺术诉讼案。事情是这样的：一天，著名艺术评论家罗斯金(John Ruskin)和作家王尔德参观了一场有惠斯勒 (James Whistler)作品的画展，罗斯金对惠斯勒所作的《泰晤士河上散落的烟火：黑和金的小夜曲》一画颇为不满。这是一幅在黑色底子上洒满不规则色点的油画，罗斯金认为：“把颜料罐打翻在画布上还要观众付钱，实在是一种欺骗。”
惠斯勒《黑和金的小夜曲：散落的烟火》1874年
底特律美术馆
1875年，惠斯勒以侮辱名誉罪向伦敦法院起诉了罗斯金，1878年法庭公开审理时留下了一段著名的对话。
罗斯金的律师问道:“先生，请问您画这幅画用了多少时间？”
“半天时间！”画家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噢，半天！半天的劳动，那么，就为这，您要价两百个基尼？” 陪审席里一片哄笑。
“不！是为我一生的修养！” 惠斯勒大声骄傲地说。
最后，法庭判德高望重的罗斯金有罪，但只须支付十便士的象征性罚款。惠斯勒与罗斯金的这一场官司也成为了世界绘画史上著名的趣闻笑话。
这场笑话也说明即便最有名的艺评家也难以理解接受一种大胆创新的艺术表现形式。艺术史上的每一次重大演变都是艰难的。
也正是惠斯勒第一次在绘画中使用了音乐术语“夜曲” (nocturne)这个词来表达绘画中的黑夜、夜景，他从肖邦的夜曲中得到了启发灵感。在他的心目中，视觉与听觉是互通的，他完全可以用抽象的颜色和形状来表现音乐的节奏和韵律，两者可以互相转换。
某种程度上讲，惠斯勒是二十世纪抽象艺术的先驱。
20世纪初，欧洲迎来电灯的时代，很多艺术家为工业时代的电灯、为城市的灯火通明欢呼着迷。有一位叫Marinetti的意大利作家在他的《未来主义宣言》中直截了当地高呼: “消灭月光吧！”
梵高依然痴迷着自然界的星空。在《罗纳河谷的星空》中他表现了一个晴朗的缀满明亮星星的夜空，大熊星座历历在目。星空下，罗纳河边的万家灯火倒映在河水中，闪闪烁烁。岸边，一对夫妇搀扶着走过，为画面增添了脉脉温情。
很明显，辽阔星空下，梵高在与黑夜和上帝对话。夜色多么美！仰望星空，现实生活的焦灼和苦闷似乎减轻了许多，他感觉放松了，得了安慰。
梵高《罗纳河谷的星空》1888年 奥赛博物馆
这幅《罗纳河谷的星空》是寻找心灵慰藉、善良落魄的梵高的喃喃自语，在这幅画前，多少人感动落泪！
自学成才、风格难以归类的“稚拙”派画家海关员卢梭也喜爱描绘黑夜。他的黑夜充满了诗意和梦幻，好像是童话世界里或梦境中的情景。
海关员卢梭《狂欢节的晚上》1886年 费城美术馆
海关员卢梭《熟睡的波西米亚女人》1897年
纽约 MoMA
西方艺术史上有关黑夜的作品不计其数，最后我们来欣赏一幅当代的吧。今日的艺术家的确可以天马行空、自由自在地创作了。
Peter Doig 《银河》1990年 苏格兰国家现代美术馆
辽阔银河，湛蓝星空，人类继续对黑夜如痴如醉。艺术家运用更丰富的手法来表现自然界的黑夜与内心的感受。
人类需要白昼阳光，人类也离不开夜晚星辰，黑夜容易令人陷入孤独害怕，黑夜也永远带来宁静、思索和内心的自由。
披上夜的斗篷，在艺术的星空翻飞翱翔吧。
海霞写于2020年6月24日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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