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见过这样的巴黎
我们处在一个令人惶惑的世界,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我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我们甚至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从纽约到东京,从伦敦到新德里,从悉尼到巴黎,一会儿纷乱嘈杂,一会儿寂静无声,一会儿剑拔弩张。
整个世界都处在一种离奇病毒的侵袭之下。人们从来没有像这样彼此疏离、猜忌、提防与攻击。人对人的恐惧,已经远远超出人对病毒的恐惧。病毒不仅在检测各个国家的效率、强弱与文明,同时还在考验着人性。
疫情横扫全球。疫情无情地撕裂着国家和人群。每个人都在经受着从未有过的考验。关于生存,关于政治、经济、文化还有道德。我们敏感或者迟钝的灵魂,不由自主地会飞离我们正生活着的庸常的一切。我们不得不关注从未谋面者的生死病痛,因为所有人都会瞬间连接到自己。我们不得不关注也许永远都不会去的某个遥远国家。因为那个国家的现在,终将影响到我们的未来。我们对所有人都心怀警惕,同时又有着最真诚的祝福。我们是这样的孤独,又是这样的无助。大门之外,大街之上,城市的上空和乡村的风中,到处徘徊着病毒的影子,还有披着病毒的外衣游荡的幽灵。病毒不只是会剥夺我们的生命,还会长久地剥夺我们的自由。
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可是所有的苦难都可能重复。唯有记录,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知道将来的我们,该怎样去面对。
巴黎封城了,我困处在小小的寓所之中。我在巴黎生活的五年中,一个个人物的面容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离他们从来没有如此之近,又从来没有如此之远。我们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也许永远不能相见。
他们是门房、厨师、画家、官员,他们是流浪汉、富翁,上街游行的“黄马甲”,他们是钢琴师,是医生,是无国籍者,他们身处在社会的各个层面,一直互不相干,现在却命运相连。他们和我一样生活在巴黎,他们是法国人,他们是德国人、英国人、意大利人、美国人、俄国人,他们是葡萄牙、斯洛伐克、摩洛哥……许多许多国家的人,他们自己的国家和这里一样,都已经被病毒笼罩。所有人都无处可去。大的不幸,同时造成了无数人不同的不幸。就像巨大的冰山崩塌了,人们被不同的冰块击中,或者埋葬。
在这个比任何时候都沉寂的时间节点上,我努力地记录着。也许,我只能画一张潦草的现实草图,然而这张草图中必将留下时代转折的痕迹,必将有人会读懂。
我每天写一篇,每天写一个人。每天都有死亡在发生,每天都有关于希望的消息在传出。我就像从前线发出战报。关于当下,关于苦难,关于绝望,关于愤怒,关于未来。而未来,越发地让人捉摸不定。病毒照见了人们的善良与正直,同时又诱发出人性中的丑恶与荒谬。
巴黎政府允许我们每天有一小时的散步时间。我每天会在家的周围散步。我总是经过他们的家,一次又一次。夏多布里昂、雨果、波德莱尔和左拉的家。普鲁斯特、马拉美、莫泊桑的家。还有马奈、比才和梵高擦肩而过的孤独身影。我行走在现实里,又是在历史之中。他们经历的一切,仿佛又在巴黎重现。苦难从未远离我们。所有加在那些艺术大师们头上的痛苦,我们同样在经历。艺术家们并不是用他们轻柔的手指在抚平我们心上的苦痛,他们是在告诫人们,记住,记住,健忘的人们啊,记住你们才会觉醒。记住苦难,苦难才不会如此简单地重复。
巴黎的房子从来不在乎朝向。我的窗口永远照不进阳光。我站在窗口,看着天井上面的一角天空,就像茫然地站在波谲云诡的历史节点上。
《寂静的巴黎》写完了,我睡了一天一夜。出版这本书,花了一整年。记录这个时代,要花一生。
病毒仍然在游荡,现实依旧在继续,记录一直在进行。一些人在书里,一些人在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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