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钢|她看着我,没说一句话
我认识的第一个法国诗人是普雷维尔,距今有半个世纪。那时我在武汉外校学法语,某日逛外文书店,我买到一本影印原文教材,题为“法国语言与文化”。九个单元之间,附有大量文学节选,诗歌居多。我翻到的第一首诗,便是普雷维尔的“早餐”:
他将咖啡
倒入杯中
他将牛奶
渗入那杯咖啡
他将糖
放入咖啡牛奶中
用小汤匙
搅动
他喝下那杯咖啡牛奶
没跟我说句话
他点燃
一根香烟
他用烟
吹起烟圈
没看我一眼
他站起
把帽子
戴在头上
他穿上
雨衣
因雨正下着
尔后他走了
在雨中
没说一句话
没看我一眼
我用手
掩住头
我哭起来。
我一字一句读过,瞟一眼暗中关注我的女同桌,异常自豪,破格高兴:不查词典,我读懂了全文。那股兴奋劲儿,犹如在峨眉练了十年功,下山遇歹人,我一招制胜。随后却困惑:诗能这样写吗?那时节,我们别的不在行,诗却经常写,一个比一个豪迈,个个高大尚。我还得到了表扬。我是这样写的:工人师傅站在高炉边 / 铲一锹煤,投进去 / 立刻红了半边天。同桌更胜一筹,她写农民,加倍夸张:一坨棉花打个包 / 压得卡车两头翘 / 翘啊翘,比云高。老师点评:寥寥几句,社会主义的美景跃然纸上,这里有无产阶级的现实观,还有革命的浪漫主义,我们给两位鼓掌,热烈一点。
哪曾想,法国人在咖啡里加点奶添点糖,一句豪言没有,也成了诗。读久了,还津津有味。当时的牛奶极度稀缺,生了孩子才配得一点点,我尝过几口,特给力。白糖凭票供应,粒粒金贵。咖啡,我从来没喝过。在“早餐”之前,还印了几行斜体文字,简要介绍写作特点:诗人别具一格,善于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提取闪光点,语言简朴,乐感卓越,意味深长。这一段,我查了词典才读懂,也很激动。
却有一惑。那时我们介绍法国,全登乞丐照片,地铁有,街上有,到处都是。由此结论:除了中国,全世界四分之三的人都受资本家剥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牛马不如。我暗想,普通法国人都能喝牛奶咖啡,还加那么多糖,这也叫水深火热?我对咖啡的唠叨引起同桌的关注,她朝我笑一笑,内涵格外丰富。她爸是管外事的高干,见过周总理,接待过西哈努克亲王。同桌柔柔说:我喝过咖啡。我急问:啥味道?同桌答:开始有点苦,久了就喜欢了。我回去看看,也许能找到一包。
我外表从容内心急切地等了五整天。周日下午,我们提前返校,在教室碰头。同桌抱歉说:都被哥哥送人了,我只找到小半包。我接过袋儿一看,里面还有个小袋,残留许多咖啡,可以喝二人。我抓起粉末往口里一丢,哟,好甜。同桌红了脸,柔声说:小闷兜,我掺了糖的。我热眼看同桌,心中狂跳,两张脸一起发红。回到宿舍,我泡了咖啡,喝去一钟头。晚饭后我模仿普雷维尔,写了一首诗:
二指抓粉末
往口里一丢
啊,啊,啊
在毛泽东思想照耀下
我终于
尝到了咖啡
像新社会
一样甜
激动得我
热泪哗哗
她看我一眼
脸微红
久久不说一句话。
杜青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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