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赋渔 |诗人的行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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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申赋渔|转自“赋渔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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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丹《地狱之门》  巴黎奥赛博物馆

 

 

我总是失眠,在巴黎。我在床头堆满了诗集,我觉得我找到了对付失眠的方法。

 

我从来不盯着一本诗集读,我总是从这本跳到那本。就像在晚上参加了一个诗人们的沙龙,他们用各自的音调,朗诵着他们得意的诗篇。我只须倾听,从一个到另一个。

 

他们的声音悦耳,他们的诗句动人。

 

我有一本绿原翻译的《里尔克诗选》,已经被我翻得很旧了,跟着我已经二十年,我与他已经相当熟悉。在巴黎,里尔克曾做过罗丹的秘书。他在《新诗集》的扉页上恭敬地写道:“献给我伟大的朋友奥古斯特·罗丹”。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看他的《豹》吧:“世界在他似只一千根栅木/一千根栅木后面没有世界”,这是一头被关在巴黎动物园的豹子。灵魂也许是罗丹雕塑的一只老虎。

 

离我现在的住处不到500米,是桂冠诗人马拉美的家。里尔克崇敬的伟大朋友罗丹经常来这里,参加巴黎最著名的沙龙“马拉美的星期二”。魏尔伦和兰波也来。当然,还有德彪西。因为马拉美的《牧神的午后》,使得德彪西成为开创现代音乐的大师。《牧神的午后》一曲,让他一举成名。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他的《大海》。我有一本《马拉美诗全集》。1997年买的。那年我有整整三个月每天处在饥饿状态,我不吃晚饭,在昏暗的灯光下看马拉美。诗集很厚,有四百页。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离他如此之近。只要出门散步,就会从他的门前经过。然而,却总是听到德彪西的笛声。诗人的声音,总是回响在令人意料不到的地方。

 

巴黎的画家朋友王洁送给我一本《兰波的诗》,她翻译的。兰波好像也不太受“马拉美星期二”的欢迎,去过几次,他就不去了。我曾在阿维尼翁戏剧节上,在一座古老的如洞穴般的石房子里,看过一场戏剧:《魏尔伦与兰波》。兰波漂亮而疯狂,魏尔伦苍白而忧伤。我最喜欢的是兰波的《地狱一季》。这是他生前出版的唯一一本诗集,也是他与上帝的对话。

 

我还有一本《茨维塔耶娃文集》,陪伴我,也有了二十年。她在巴黎居住了14年。因为帕斯捷尔纳克的介绍,她认识了里尔克。于是,有了一场三位伟大诗人的三角恋。昨天晚上,我读到了她在巴黎写的几句诗:“空旷天空的/蔚蓝将取代/辽阔大地上的/暴力”。她想念祖国,然后回到了苏联。很快,女儿被流放,丈夫被枪决。1941年,她在一个叫叶拉堡市的小城,向当地作协开办的食堂申请做洗碗工,被拒绝。她自杀了。现在,她却仿佛仍然活着,写着同样的诗。

 

诗人树才送了我一本他和郭宏安先生翻译的博纳富瓦的诗集。法国人认为他和波德莱尔、马拉美同等重要。他在2016年去世了。那年我刚刚才到巴黎。如果我早点过来,也许还能见到他,听他谈一谈诗歌,或者以外的东西。树才说他会带我去。我和树才先生也已经很久没见了。他回国去了,还在写诗。现在,我在巴黎,我读博纳富瓦,仿佛我才真正在巴黎。诗里的巴黎比现实更真实、黑暗,多了一点痛苦的诗意。波德莱尔也是这样。他垂死时住的旅馆离我不远,步行要七八分钟。每次从那里经过,我都不忍停留,我仍然能感觉到旅馆的窗户上透着一种悲伤的气息。

 

事实上,对于我的安睡更有好处的是博尔赫斯。我有两本他的诗集,女儿送给我的。

 

博尔赫斯是从巴黎拉丁美洲学院的一场讲座走上世界的。那是60多年前的事了。许多法国人从此真挚地爱上了他。大概是博尔赫斯的诗让人安心并且相信美好,甚至相信永恒:“尽管有无限的偶然/尽管我们都是/赫拉克利特之河流的水滴/某物却长存于我们身上/分秒不动”,于是我有了一个梦,我想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去看他的图书馆。人若有了梦,就有了希望有了可能,就不至于在生活中窒息。

 

我还有一本中国人写的诗。算不上一本诗,只是一些散页,因为还未曾出版,只是我一点点收集了,打印出来的,用夹子夹着。这是杜骏飞先生的诗。我想我很幸运,在今天的中国,读到了我们最好的诗,甚至是伟大的诗。“我们坐在这深深的年代里/想着不可说的心事/担心着无人知道的秘密”。是的,我们就在这样的年代里。我在想,总有一天,巴黎人会像了解博尔赫斯那样了解杜先生。杜先生的诗里有着另一种永恒。

 

我也写诗,写得很少。我觉得,坐在这深深的年代里,本该写出伟大的诗篇,可是我们却总是垂头不语,像一块石头。我觉得我永远也成不了一个伟大的诗人。我为此感到羞愧,有时嗫嚅着,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睡之时,咕哝几句。于是,这一夜,无论是睡去,还是醒着,都可以。我听到了我的声音,并知道我何以失眠。在窗外,诗人们行走在巴黎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他们旁若无人,高声吟诵着他们的诗篇。只有诗句,才能穿透这黑夜,这凝固的时间,还有这火光冲天的世界。

 

 

我在人群之中

我在人群之中

即将成为我厌恶的那个人

我恐惧的那个人

我的躯体日渐膨胀

变得庞大而空洞

我在空洞的大地上

即将成为一匹老马的尸骨

一棵嫁接过的枯树

一块抹去了碑文的石头

一粒干瘪的种子

我在一张干瘪的地图上

发出最后一声尖叫

立即被揉成一团面目模糊的废纸

在黑色的血污中点燃

为垂死的巨人烤火

 

 

2024.3.8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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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赋渔,中国作家,现居巴黎。1996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后从事记者工作二十年。2016年赴法国巴黎专事写作。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非虚构文学《寂静的巴黎》《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不哭》《逝者如渡渡》《光阴》等,作品先后被法国Albin Michel,美国Astra Publishing House,日本アストラハウス,韩国청림출판等出版社翻译出版。2023年,其作品被日内瓦大学汉学系选用为硕士研究生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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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内容原创作者为 申赋渔,首发于 “赋渔的文字”,本站经原作者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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