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映虹:忠实于语言,即忠实于自己

 

[本文原创作者为亦鸣/Yiming,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普鲁斯特的甜茶”,本公号/站经原作者同意转载]

 

这是一篇没有浮躁味、也没有“花架子”的平实而深刻(难道不也是对“阿段”的某种写照么?)的好文章……

 

对于朋友们都称“阿段”、且迄今依然拒绝使用微信的北京大学法语系段映虹教授的学识与为人,自然已无须多说,而文中提到的段教授关于翻译“归化派”的论述很有意思,也很重要,尤其值得学习和从事翻译工作的读者朋友们琢磨、参考……

 

 

frc 2ce71dc1b31f3c463bb02fcf02e399e0

 

 

他大口喘着气,但是这种沉重而浅表的呼吸再也不能填满他的胸腔;有一个人,不再完全是他,稍稍躲在他的左侧身后,正无动于衷地观察着这临终的痉挛。一个跑到终点时筋疲力尽的人就是这样呼吸的。夜已经降临,他不知道究竟是在他自身还是在房间里:无边的夜,夜也在晃动:黑暗让位于另一些黑暗,深渊接着深渊,厚重的晦暗接着厚重的晦暗。但是这种黑色不同于肉眼见到的黑色,它振颤出似乎是从它们的缺失中发出的色彩:黑色转为青绿色,然后变成纯白;浅白色转变为鲜红的金色,然而原初的黑色依然存在,正如星辰的火焰和北极光仍然是在黑夜里颤动。有一刻在他看来是永恒的,一个绯红的球体在他自身或者外部跳动,将大海染成血红。就像极地区域夏天的太阳,耀眼的天球似乎犹像不决,准备往天底下降一度,然后,几乎难以察觉的轻轻一跳,跃上天顶,最终消失在炫日的白昼里,而白昼同时也是黑夜。

 

这是尤瑟纳尔的长篇小说《苦炼》的倒数第二段。这部叙述泽农一生为求真而跋涉的故事以泽农自主决定的死亡为结尾,他为自由而生,也最终为自由而死。这是一本奇诡而丰富的小说,在16世纪动荡不安的欧洲社会,人物的命运在执着的探索中折射夺目的人性之光。结尾的气氛固然是肃穆的,却也暗含着个人意志的庄严和决绝。

 

在翻译最后这个章节之前,段映虹早已对情节和语言烂熟于胸,译到这里,她仍然被情节的紧张感所牢牢抓住,她几乎无法控制打字的速度,分秒必争,打下的每个字都浸透了紧张和焦灼。泽农之死发生在1569年布鲁日一个凛冽的冬夜,段映虹翻译到这里的时候,也正在2012年初北京隆冬时节凌晨两三点,她跟随尤瑟纳尔的叙述,与泽农一起警觉,惊恐,制服身体的骚乱和意志的溃败,最后在掌握自己命运的自由中获得平静。与这部小说相伴多年,尽力厘清其中广泛而庞杂的历史宗教知识,尝试用中文还原尤瑟纳尔凝练浑厚的语言风格,她煞费苦心,终于收尾。这是她记忆中一个惊心动魄的难忘时刻。

 

《苦炼》是段映虹翻译的最重要的文学作品之一。自从博士阶段选择研究尤瑟纳尔,她沉浸在这位博闻强识的学者型作家的作品里已近二十年了。她也从刚刚听说尤瑟纳尔的名字、陶然于阅读的大学生,到捧读尤瑟纳尔传记直至废寝忘食的博士生,她成长为了要在文学上有所成和分享的研究者和译者。

 

 

frc e7fb347b93b20f2f9a8c050e83869430

 

 

段映虹一路走来,就像就顺着一条自然上扬的抛物线。“我就是很自然走在这条路上。”从过去到现在,水到渠成。

 

八九十年代的北大校园,文化热还未散去,段映虹和同学们怀着纯粹的求知之心。她觉得,他们这一代大学生比今天的大学生和外部世界的联系更为密切。课余时间,他们一起骑车,在偌大的北京城里游荡,古城残余的吉光片羽,足以在年轻的心上投下深刻的影子。

 

选择法语是很自然的决定。她从小学英语很轻松,到了大学就想到也许可以再学一门外语。法国文化素来对中国就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早在中学,她就读过一些法国文学作品,于是就这样做了选择。

 

博士阶段,段映虹被公派到巴黎留学,从拥挤狭窄的北大宿舍,来到巴黎市区大学城宽敞的复式房间,生活环境有了极大的改善。从学习到生活,迎接她的是一段充实而愉快的日子。

 

像那个时代很多外语专业的大学生一样,段映虹在硕士阶段也曾在旅行社做一些零工,因此她认识了一些法国人。在那个时代,中国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个旅行成本相对低廉的国家。留学巴黎期间,如果说书本里的世界是相对抽象的,这些法国朋友让她领略到的是活生生的、流动着的文化。法国朋友热情地邀请她去家里做客,她滚雪球一般地结交外国朋友,后来交往的最多的是五十岁左右的法国人。每到假期,他们就带着她去各地旅行,深入他们的家庭,她几乎从未感受到作为留学生的孤苦。

 

 她深入接触的这一代法国人在年少时期经历过战争和国家的重建,他们深知富足的生活来之不易。即便到了1990年代,法国国力强盛,生活闲适,他们仍然能够理解时代的甘苦,与正在经历中国历史变革的段映虹天然地有共同语言,他们对彼此的生活都感到亲切。

 

让段映虹受益匪浅的是这一代法国人身上的文化修养。与和她同龄的法国朋友相比,年长一辈的法国人大多数对日常语言的使用精确而讲究,这与他们的受教育水平不一定有关,而是一个时代的印记。他们在各行各业工作,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但他们对艺术、文化上的兴趣和修养很高,过着真正意义上的智性的、文化的生活。

 

让段映虹记忆犹新的是,刚到法国的时候,一个周末,她去朋友家做客,跟着朋友一起去肉铺买东西,这位朋友用CD和肉铺的老板娘交换了一本书,还彼此谈论了一会儿各自推荐的音乐和书。“这个场景在国内是不可想象的。那时他们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后来,她更发现,演出、展览、音乐和电影,就是法国人的日常生活。

 

更打动她的是这些法国人身上的朴素和真实,他们对她的慷慨和友善是不求回报的。对于生活,他们力求跟从自己的内心,过出自己的真实和精彩,无意跟别人攀比。她与这些朋友之间的友谊也至今维持了近三十年。从中她深受感染,感到一个人可以遵从自己内心的真实活着,自然养成了以自己的方式看待生活的心态,而不太容易被外界所裹挟。在面对大千世界的参差多态的时候,有的人能够越发清晰地看到自己内心的纯粹和真实,在容纳世界的不同中找到自己。这是一生享之不尽的馈赠。

 

frc 2c01f9c059c59a55266b5ff649d03edf

巴黎,2020年,摄影:严冬

 段映虹面对翻译的态度也是求真务实。她不会去制造一种风格,不受其他译本的影响,不考虑如何适应这个时代,而只是思考如何尽可能地忠实于原文的风格、修辞和结构。早在本世纪初,她翻译了瓦莱里的《文艺杂谈》,随后是陈季同的《中国人自画像》和《巴黎印象记》,直到尤瑟纳尔,才算是从事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翻译。

 

翻译《东方故事集》,她本以为会比较容易,因为已经读过很多遍,但到了提笔的时候,才发现困难比想象的多很多。这本内容绚烂而灵动的故事集深得不同文化的神韵,在文明的汪洋中取一瓢呈现,背后却隐约透出尤瑟纳尔写作历史小说的功力,轻灵中蕴含着丰沛。

 

“要了解尤瑟纳尔对其他文明的态度,《东方故事集》应该就是一个缩影。《哈德良回忆录》《苦炼》还是以欧洲为背景的。但是你看《东方故事集》里面的背景多么纷繁多样。不管是地域上,还是时间上,线都拉得很长。所以我觉得,这个短篇集子体现了她非常广泛的、开阔的视野和兴趣。但是,除了这种开阔的视野以外,最令人震惊的还是她对于每一个文明独特性的把握。《东方故事集》中的各篇,真是写什么像什么。她写日本,就是紫式部的笔调;写希腊,又是她生活的那个时代希腊的样貌;写迦梨女神,对印度教的理解是非常透彻的,所以我觉得令人震惊的是这一点。”

 

书写异域文明,段映虹觉得尤瑟纳尔身上让她特别喜欢的,也是很可贵的在于,她没有认为在文明之间有那么多的藩篱,不认为它们之间是不可跨越的。“对她来说,所有地域文明之间是打通的,这一点很了不起。最近我读了跟《东方故事集》同时代(大约在1936年、38年)她写的两篇小随笔,里面就提到,很多人总是说希腊文化是独特的,然而她认为不存在一个这样独一无二的希腊,古希腊哲学家提到过的所有哲学上的问题和人生的困境,在中国哲学里都有,而且提出过相应的解决方式。我觉得这种认识在当时的欧洲人中间是非常难得的。”

 

尤瑟纳尔体系之庞大,也是她随着研究更为深入才逐渐领略到的,她感到现在能从更广阔的的背景去理解哪怕她的一篇小随笔。“我觉得要翻译好尤瑟纳尔,必须对她有全方位的了解才可以,不能单看一篇或一部作品。因为她的一篇作品只是冰山一角,背后还有庞大的谱系。你必须了解背后的东西,才能很好地呈现这个冰山一角,让人想象背后的壮阔。而有的作家不是,他所写的就是他所拥有的全部精美。”

 

诸如,尤瑟纳尔的作品中最不起眼的细节也不是闲笔。《东方故事集》中的《马尔科的微笑》开头有一段看似闲笔的历史回顾,然而黑山这个国家在历史上与周边国家的关系都隐含在其中。每个提到的具体地名,从来不会泛泛而言,一定是为了表现某种意义,而读者不能毫不在意地一眼掠过。

 

最近,她手头还在翻译两本尤瑟纳尔的小说。在北大校内大量教学和指导论文的工作之外,只有一切繁杂应对完毕,留下大块的时间,她才能让自己慢慢进入文本,着手翻译,她经常觉得愧对出版社编辑,一再拖稿,比如《苦炼》的翻译就延续了整整十年光阴。

 

 

frc 4eb15e1897e1308ae3bd5717beee3856

 

 

谈起如何一路走来,段映虹的语气是淡然的。表述中,她本能地辨析词汇的含义,这也是受尤瑟纳尔影响所练就的对语言的敏感。她抗拒用“志业”这个概念来描述她的状态。法文中vocation在她看来很美,但翻译到中文是“志业”,就太用劲了。“vocation是指一种使命、天职,一个人内心感到某种力量的召唤,不可抗拒,让他不由自主地往一条路上走,忘我地地投入,自己也从中感到满足。”

 

而在中文中,她感到“志业”这个词似乎包含了一种自视甚高的自我牺牲。vocation不包含这层意思,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是这样,她只是自然地做着自己喜欢、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同时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她也拒绝用“职业生涯”这个词,更愿意说自己只是在做一份工作,在生活的过程中慢慢了解到自己必须做的事,比如成为法语老师,比如翻译尤瑟纳尔,来的自然而然。

 

说到获得法国政府颁发的“学术棕榈“骑士勋章,她笑说并不清楚是如何得到的。她在必须做的事情和想做的事情当中维系一种平衡,尽到自己的责任。她的另一项重要的工作是她作为北京大学法国文化研究中心的负责人,组织出版一套法兰西思想文化丛书,选译出版二十世纪以来法国学者在文学、艺术史、翻译学、人类学等学科有原创性的著作,从2017年以来已经出了十几本。

 

勋章也许是这些长期而琐碎的努力的结晶。正如她在授勋仪式上答谢词中所说的:“这些天,我不时想起拉法耶特夫人的一句话:‘……我很乐意做了一件好的事情。因此而得来的荣誉,却令我几乎无动于衷。’我并非出于虚妄的骄傲在此引述这位令人赞叹的作家;相反,我怀着谦卑,与那些默默耕耘的人站在一起。”

 

 

frc 72dcac9f7425d314a36e918b3b0d2893

 

 

Q:在翻译的时候,沉浸在尤瑟纳尔的语言当中对您有影响吗?

 

段映虹:当然是有影响的,她让我对于词语的多义性更加敏感。如果从写作的角度来说,普鲁斯特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写作方式。比如他的长句,所谓的意识流等等。尤瑟纳尔可能没有这么多让人觉得耳目一新的写作手法,但是我觉得她秉承了法国文学的另外一种传统,就是发掘词语的力量。在这方面,她做到了极致。她语言的丰富性,词语的多义性,这也是翻译中的难点。法语里一个词可以有好多个义项,而所有的义项包含的不同层次的含义都集中在同一个词里。如果要在中文里把各种层次表达出来,对中文的选词造成了很大的挑战。所以尤瑟纳尔让我对语言的丰富性,对词语的层次性更加敏感。

 

Q:尤瑟纳尔写某个主人公,她自己就会扮成主人公的口吻。您翻译的时候是怎么处理自己作为译者的人格?

 

段映虹:我没有预先给自己一个定位。我就是很忠实地体会原文,尽量找到恰当的语言把它传达出来。我没有设想我一定要扮演什么角色。

 

Q:像许渊冲那种翻译,有很多争议,他完全用自己的语言风格去润色。翻译成中文的时候,为了适合母语的语境,你会怎么去处理呢?

 

段映虹:做一个忠实的译者,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只想把原作者想表达的东西尽量忠实地传达给中文世界,我不太会加入太多个人的东西。当然你做翻译的时候,你不会去想很多技巧性的问题。就像我们平时说话一样,每一句话就这么自然就出来了。

 

总的来说,我自己在翻译的时候,特别是翻译《东方故事集》以来,我可能近些年来会越来越有意识地尽量多采用原作者的句法和修辞,保持原样。我可能不属于所谓的归化派。归化就是要把别人的东西化成自己的,像傅雷,或者更早的傅东华他们那一代译者所做的。我会更多保持和利用外语原来的句法、修辞和结构,尽量保留外语原文的一些特色。

 

我觉得现在大家对外国文化都了解更多了,不需要再把它完全转化成我们本土的东西才能吸收。我觉得中文的读者已经具备了这个基础,我们大部分人,即便外语不是很纯熟,也都学过外语,所以我觉得今天的中国读者已经具备了接受外语表达习惯的能力。外语以及外国文化,对我们也不是那么陌生了,而且已经成为我们日常表达、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看今天的人写东西,已经不是朱自清、沈从文他们那一代人的中文了,我们的语言本身已经吸纳了外语的因素,所以如果现在再回到傅雷的那种语言,今天的读者未必觉得这才是中文。

 

Q:法语对您的中文有改变吗?

 

段映虹:法语的影响,或者具体而言尤瑟纳尔的影响,不能说是一种改变,因为哪怕没有这些东西,阅历和积累也会让你自己发生改变。因为我们受到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有你从事的职业的影响,外语的影响,有你自己心境的改变,还有其他阅读带给你的影响。我不觉得是法语本身让我发生了改变,而是我自己的思想发生了改变,我需要用一种能配合思想的文字来表达,如此而已。

 

Q:之前有尤瑟纳尔作品的其他译本,您有没有想自己的译本有什么独特性?

 

段映虹:没有想过,我没有预设我的译本一定要跟别人不一样。《苦炼》《东方故事集》以前都有译本,但是我在翻译过程中不会去参照,也不会故意受它的影响,也不会故意不受它的影响。我就尽自己的努力把它译成我想呈现的样子。

 

Q:您有没有想您的译本怎么去适合现在这个时代?

 

段映虹:我没有想过要去适应什么,我觉得想也没有用,因为每个人掌握的词汇库是有限的,我也不一定有那个能力去适应现代的趣味,并且我也不知道当下的趣味具体是什么。另外,即便你能适应一时,现在的代际变化特别快速,语言变化也特别快,也许今年读者喜欢,可能过三年他又不喜欢,都有可能。所以我不去想这些问题。

 

Q:您作为老师、译者,您面向公众去传授文学方面、语言方面的知识,您会怎么考虑把听众带入到一个对他们来说相对陌生的文化当中?

 

段映虹:作为译者的话,我不太会想到这个问题,因为你只是对翻译的作品负责,你不会去对它进行什么改变,来适应读者。但是作为老师肯定会的,对于初学法语的同学,不管他们当时是由于家长的意愿而进了法语系,还是因为辅导填报志愿的机构建议他们进了法语系,有的人情愿,有的人不情愿,但他们既然进来了,我还是希望他们热爱法语,哪怕以后不从事与法语有关的工作,但是四年学习不要虚度光阴。我会给学生讲法语的美,法国文化里面优秀的东西,法国的魅力等等。我会尽量在语言教学里面融入文化上的内容,这是肯定的。

 

有时候我也到外面做讲座、讲课之类,这种情况下我不太会讲那些很普及性的知识,因为对于讲座的听众,我觉得应该给他们讲你思考的内容里面最深入的部分,而不是最粗浅的部分。

 

我们中国有古话“取法乎上,得乎其中”,瓦莱里有一篇谈普鲁斯特的小文章,里面他讲到每一个时代都需要普鲁斯特这样的作者,因为他们不让读者舒服,而正是这些有难度的作家培养了读者。如果没有普鲁斯特这样的作者,没有尤瑟纳尔这样的作者,以后的人就再也读不懂他们了,因为语言没有得到训练。

 

写于2022年11月

摄影:李冰

 

 

[本文原创作者为亦鸣/Yiming,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普鲁斯特的甜茶,本公号经原作者同意转载]

 

 

以下为本站广告

 

frc ccdf745ce58ba8c023d08c8bde5f04ad

 

 

 

 

 

 

 

 

【本内容原创作者为 亦鸣Yiming,首发于 “普鲁斯特的甜茶”,本站经原作者授权转载】
Previous slide
Next slide

留下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error: 此内容受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