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牧译|安妮·埃尔诺的经验与日常记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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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 弗洛朗丝·布西 Florence Bouchy

程小牧 译

 

 

从《空衣橱》到《岁月》,安妮·埃尔诺的作品似乎始终萦绕着一种追问,涉及阐述经验所特有的文学方法。作家先是投入小说创作(自传小说),从《位置》(La Place)开始她放弃了小说。其实在《位置》中,重要的不再是阐述她自己的经验,而是她父亲的经验。她先前作品中所显现的关于父亲的那些有距离的、激烈的、反讽的话语对她来说将不再可能。在埃尔诺与媒体或学术刊物的大量访谈中,当她回顾如何放弃小说时,尤其强调自己在这一时刻所作的选择,她选择了“现实”。小说被有意识地抛弃了,因为它属于虚构。例如,在《小说20/50》学刊的一个访谈中,安妮·埃尔诺声称,《位置》所迈出的一步是“传承了一种形式。抛弃小说并不是转向宽泛的记叙文体,而是转向一种‘非小说’或昂格鲁-撒克逊人所说的‘非虚构小说’。从《位置》开始,在小说的构造之外去寻找现实,这一选择也导致了一种愿望:想要拥有一种几乎‘透明’的写作,让强有力的现实说话。”[1]
或者可以说,想要去传递对现实的经验,使之变得可感,这种经验往往与一种日常经验相混合。日常在伦理层面和审美层面使人意识到这样一种选择。安妮·埃尔诺认为,小说的缺陷其实是它倾向于再现它所谈及的东西。就像她在同一个访谈里说到她的第一部小说时所指出的:

这部小说再现了(它当然涉及摹仿)一个作为小姑娘的“我”的视野。原本她在自己出身的环境中感到很自在,随着她在私立学校发现了另外的规则、另一个世界,她学着同时在两个世界中生活。开始并不困难,而进入青春期后,她抛弃了第一个世界以及她的父母。

然而从《位置》开始,再现已经不够了。在埃尔诺看来,再现是一种面对人生某一截面的视角:它可以很好地表达对于这一经验所投射的目光,但它失去了这一经验的亲身经历者的特殊性。因此,《位置》要努力使“她父亲曾生活的那个世界的界限与色彩”[2]变得可感,那也曾是她生活过的世界。就像她在别处所强调的,《位置》如果不叫“位置”,本可以命名为《界限内的经验》,突出一个“只对形而上学和文学感兴趣”的作者苦涩的反讽。

 

让亲身经历的经验变得可感,这样的意愿也导致了《纯粹的激情》(Passion simple) 的形式选择:

我不是去写一部关于男女关系的记叙式作品,我不是去讲一个有具体时间线的故事(它已从我记忆中消失了一半)。这里,在对事实的列举和描写中,原本就没有反讽和嘲弄,因为反讽与嘲弄是在经历之后向别人或自己讲述事情的方式,而不是讲述那一刻正在经历的事情的方式[3](《纯粹的激情》)

但在《岁月》中我们看到,就在埃尔诺放弃小说的时刻,她心中仍萦绕着写一部“总体小说”的欲望。可是

     刚一开始,她就在同样的问题上受挫:如何既再现历史时间的进程,事物、想法、风俗的变化,又同时再现这个女人的隐私,如何把四十五年的时代画卷和寻求外在于历史的自我这两者协调一致,这个自我是她二十岁时所写的《孤独》等诗中所呈现的那些断裂时刻的自我。(《岁月》)。

从“再现”的意义上说,这样的写作计划一经拟出就失败了,因为她所寻求的东西并不属于再现的范畴,而属于经验的范畴。直至二十多年后,这个计划才最终完成。如果我们遵照埃尔诺所陈述的虚构性的标准,《岁月》并不是一部小说。然而,它有着小说的广度和气息,可以发现其中有一种“总体小说”的意志。在作者定性为“无人称自传”的自传材料之外,我们可以在更形式化的层面上,视之为小说的变种,它将绕过再现的暗礁,以不断被重新定义的对世界的经验来取代再现。

因此,本文建议回到经验这个概念,展开它所指涉和蕴涵的意义,以此去探究一种回忆经验的写作所提出的文学与伦理问题。

 

塑造了埃尔诺的写作的这种经验不是科学性经验,类似“实践经验”所包含的意思(尽管有时叙述者会提及这样约定俗成的含义,比如她在《外在生活》中所写的,在短短几分钟内,她“尝试看到所有与她擦肩而过的人”,然后她想到,如果她“跟随这样一种经验,她对世界和对自己的观点将发生彻底的改变”。)这种经验也不是随时间所积累的认知的同义语,类似“有了经验”所表达的那样。这种经验更符合“去经历某事”所包含的意思:关于流产、耻辱、控制、恋爱、时间等的经验。这种经验同时关系到身体与意识,实践与思想:这种经验像行动和感觉那样让我们与外部世界相联,并且像思想那样构成一种我们内心生活的关键要素。当埃尔诺在《外部日记》中讲出这些话时,所定义的就是这样的经验:“在这些经验中没有我们在生活中的等级。地点和物所激起的感觉和反思是独立于它们的文化价值的。”从另一种角度来看,经验可以反过来与思想及行动的主动性相对立,尽管“去经验某事”包含着一定程度的施动性,但与显示了意志的行动和思想相反,经验表面上预设了一种被动的、接受的形式,比如,我们不会主动选择去经验痛苦或耻辱。《岁月》的写作计划所显示的就是经验的这一方面:抓住“她生活的而不是她要去记载的世界”,说出“这个世界打在她和她同代人身上的印记”。这种经验有点像蜡板那样起作用,生活的痕迹会印刻其上。因此,当《岁月》的叙述者回想起她和丈夫共同生活的经验时,她必须承认,即使“她几乎从不会想起”她的前夫,“她身上却一直带着他们共同生活的印记,他带给她的对巴赫和宗教音乐的品味、早餐必喝的橙汁等等”。同样,当她思考究竟是什么造就了父母和子女的亲缘关系时,仍然是经验这一概念被强调出来:

当看着、听着这些变为成年人的子女,我们会自问是什么将我们联结在一起,既不是血缘,也不是基因,只是历历在目的千百个共同度过的日子,话语、姿态和食物,驾车行驶的路线,大量难察其迹的共同经验。(《岁月》)

对世界的经验、对现实的经验就这样与日常经验相融合,如果我们认识到,日常关涉人类活动,关涉人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在与亲人的关系中永恒的需求,还关涉职业、起居、性爱,以及社会与历史的诉求。日常就是这样一种流动的表象,这样的地点、氛围,这样一种我们所有人始终身处其中的环境,它让我们相互关联。日常对我们来说是共同的,我们共有这样的日常。[4]在《黑色工作室》[5]中,作家埃尔诺在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将“日常”用大写字母当成重点标识了出来。

 

依据一种对时间的知觉,同时属于感觉和智力范畴的经验是某时某刻所经历的。它与生命的喷薄汹涌、瞬间即逝相关(这就是生命本身),但它仍包含着时间性,因为后者建构和改变着个体,并留下痕迹。使经验成为可能的周遭环境的多样性、偶然性,也可以让经验成为极具特殊性的东西。一九九三年二月十六日,埃尔诺在她的日记中这样记录:“不写任何关于我自己的东西。不行的话就这样:这个记忆是我的,不是任何其他人的。这个图景是唯一的,它构成了我,在我身上形成了一种经验。我的自我由这些图景和时代的标记组成,而这些图景和标记属于所有人。”在文学中,我们如此经常地用“不可言喻”这样的说法来谈经验。如果个体经验无法言说,无疑是因为它处于存在中缺失的、被抽空的一边。所以必须将这种空缺、消极转变成充盈、坚实、能被命名的东西。然而,当经验是日常的、具有被分享的形式时,它就成为共同经验:日常是平凡的、共有的,因此也是公共性的。从特殊经验到集体经验的运动,最终还是以另一种形式回归个体,《耻辱》的结构就是如此。如同叙述者所写的,“耻辱体验中最糟糕的地方就是我们相信只有自己在经历它”,然后她又写道:“那个夏天随后发生的事情,在我看来都是为了确认我们的尊严:只有我们是这样的。”她从一种表面看来很个人的耻辱事件出发,在一种集体的日常经验的框架中用所谓“世上众声”——她在《岁月》中用这种和缓的方式为之命名——替换了它。“‘世上众声’毫不松懈、一刻不停地规范着我们所是和所应是,以及所思、所信、所惧、所望”。因为这种耻辱的个人经验,这种创伤、自我贬低,这种只因我们所不是和我们所没有而受缚于日常生活的屈辱,被还原为一种日常的集体经验,被还原为塑造了社会中人的社会统治结构,于是耻辱不再是关于个人尊严的感觉,而是一种共同分享的经验。尤其是,它因不同的社会秩序而异,但却不维系于感觉到耻辱的个体的身份。无法描述的关于缺失、虚无、尊严的个体经验,借助通往集体的路径,变成了一种既可描述,又充盈积极的经验。这种经验使人因与他人的关联而存在,而不是因缺失而存在。因此,二〇〇〇年七月十三日在《黑色工作室》中,埃尔诺确立了这一计划:“组织起个体回忆(我生活的各种“图景”)与历史性的集体回忆。重叙一切。我与世界、历史。从感性经验出发……”因为感性经验将成为共同分享的经验。

让日常经验变得可感的意愿,在她的日记中找到了一种形式上的表达。日常经验既与星星点点、喷薄汹涌、瞬间即逝的东西相关,又与难以察觉的积累效应相关——对事物的逐渐熟悉、缓慢变形的力量。经验的这两种相悖的关联对应于文本的碎片化形式和“集体日常生活的瞬间的汇聚”。我们记得《外在生活》的叙述者区分了两种对待现实事件的态度:“或者确切地加以详述,或者把它们放在一边等到以后(如有可能)再让它们‘服务’于叙事。”她在这本日记中所做的是以一种方式去转录“郊区地铁快线的场景、人自在的无目的姿态和语言”。我们清楚地知道小说或一般叙事体经常受到的指责就是从一个更大更封闭的整体去观察,其中的一切都被赋予一种功能、一种效用。如果小说是成就一种对日常生活的再现,那么“对现实的照相式写作”或“人种学文本”就是力求让日常经验被感知到,就像它在形成的那一刻被经历到那样,没有目的性。《外部日记》的片段,就像《外在生活》的片段一样,场景被围绕日常生活组织起来,这些场景激起观察者的一种情感。几乎所有这些场景都依托于一个或多个物的在场,通常是这些物承载着情感作用。日常物其实是人们通过经常使用而拥有的,人们会用所有格形容词去指称这些物,表现出那种熟悉感。比如在《外在生活》中,我们会读到关于郊区地铁快线的说法:“我要去乘我的地铁了。”这是表达与经常使用之物的关系和熟悉感的一种方式。

我的郊区快线:A号线,带我去巴黎,再带我回来,把我送回永远的塞尔吉警察局站。我不假思索地登上它,不需要看站牌就能认出它所经过的每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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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安妮·埃尔诺或自传问题——与菲利·普维兰的访谈》,载于《小说20/50》学刊,第24期,1997年12月,143至145页。——作者注

[2] 此处原文标注了引文在法文版本中的页码,因考虑到该标注对中文读者无甚关涉,故删除。下文引文页码的处理皆同此例,不再另注。

[3] 引文内的黑体为本文作者所强调。下文引文中的黑体字皆同此例,不再另注。

[4] 上述定义参考了米克尔·舍林海姆的研究,尤其是他的文章《日常的小说性》,收入吉尔·德克莱克、米歇尔·穆拉主编的《小说性》,巴黎:新索邦大学出版社,2004年,255至267页。——作者注

[5] 《黑色工作室》是埃尔诺于2022年初发表的日记,记录了她的写作构思、作品计划、日常思考与感悟等,类似工作日记。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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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内容原创作者为 程小牧,首发于 “大碗艺术/DawanArt“,本站经原作者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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