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赋渔│无处告别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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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走了。那个《遗嘱里的爱情》中的男人不在了。

2020年,巴黎封城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说他要结婚,娶他的初恋女友,那个苏格兰的跟他同年的七十岁的女人。他在巴黎,她在英国,他们见不了面。他们打算通过邮寄文件的方式办理手续。手续没有办成。

疫情渐渐好转,他们还是每天视频。詹姆斯的肺病好多了,已经可以出门活动,只是不能出远门。女友的腿脚总是不好,也不能穿过海峡来看他。他们每天都说两个小时的电话,什么也不能改变他们这个约定。

巴黎完全恢复了正常,一些之前不常见面的人,也开始制定一个个新的约会。人们发现疫情让他们丢了许多东西,想赶紧找回来。一些之前不在意的人,一些之前没有做的事,一些之前不知道珍惜的琐碎平庸的快乐,都让人怀念。咖啡馆、酒吧、餐厅,比2020年之前要热闹得多。一些常年不邀请客人的客厅也打开了门。

詹姆斯接到一个很少联系的朋友的电话,约他去她家聚会。约的都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客厅的主人是一位优雅的八十多岁的夫人。

我在巴黎认识好几位老人,有的七十多岁,有的八十多岁,他们完全颠覆了我对人在不同年龄阶段情感状态的刻板印象。我一直以为,炽烈的爱是年轻人的事。如果中年人心里也还燃着一团爱情之火,并且不加掩饰的话,就显得油腻。老年人呢,即便感受到了爱情的热力,也要谦逊地说:“就是找个伴儿。”我错了。爱情从来跟年龄无关,其剧烈与浪漫的程度,不同年龄几乎一样。年轻人因为爱情而鲁莽冲动,老年人一样会被爱情驱使得失去理智。年轻人对爱情的贪婪与算计,在老年人身上同样呈现。而爱情让两个人身上爆发出来的那种吞噬一切的嫉妒之火,更是如出一辙。没有嫉妒的爱情不是真正的爱情,而浓烈的爱情也终将被嫉妒所摧毁。

詹姆斯先生与女友的通话一般都在晚餐时间。在法国参加晚宴,将是一段极其漫长的时光。甜点已经吃过,咖啡也喝了,已经站起身来告别。这个告别的过程往往还要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人们站在客厅的出口处,已经行了贴面礼,可是谁也没立即走的意思。詹姆斯与女友开始了视频电话。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谁也不能占用他们的浪漫时刻。

詹姆斯向他的女友介绍了当晚宴会的客人、晚餐的头道和主菜的美味、葡萄酒的产地和年份、奶酪的品种,并且用手机向她做了现场的直播。当然,詹姆斯也隆重介绍了晚宴的女主人,那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并且给了她相当全面的镜头的远景、中景和特写。老太太身材修长,白发如雪。她的衣着相当讲究,谦和的神态中带着一种掩藏不住的高傲,微笑相当迷人。

争吵是从第二天开始的。女友在电话里向詹姆斯发起了进攻。她不能忍受詹姆斯对那位女主人的奉承与赞美。并且,她从他们两人的表情与动作中,嗅出了一种超出友情的不寻常。他们肯定发生过什么,或许还正在发生什么。这样的指责让詹姆斯相当恼火,一改平时的温驯,竟然开始了辩解。这当然更说明了她的猜忌并非空穴来风。

在爱情出现的同时,嫉妒就出现了。嫉妒与爱情同样古老。詹姆斯的床头放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这是他和女友说不完的话题。从某个角度来看,这其实也是一本描述性嫉妒的巨著。斯万、圣卢和我(马赛尔)以及与之相关的女士们相互交织的嫉妒之情,建成了一座爱情的天堂,同时又是一座痛苦的地狱。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甚至说,普鲁斯特在描写性嫉妒上可与莎士比亚比肩。现在,詹姆斯已经不可能与女友一起讨论他们喜欢的普鲁斯特了。他很后悔,如果不是一直跟她讲普鲁斯特的爱情,而是多谈谈爱情另一面嫉妒的可怕,现在的境况是不是会好点?

有毒的嫉妒慢慢杀死了他们的爱情,杀死了他们每晚的视频,杀死了他们憧憬中的婚姻与未来。上帝在给予人类最美好的礼物——爱情的同时,早就给它埋下了伏笔。詹姆斯与女友慢慢变得无话可说,终于不再联系。两个人,重新变成了各自孤独的老人,满心凄凉、灰暗、了无生趣。

一年多来,我见过詹姆斯四次。一次是去吉美博物馆看一个展览,一次是去郊外的一个城堡看马术,一次是在郑鹿年老师家看世界杯足球赛。原本是个狂热球迷的他,在电视机前一言不发,球赛没有结束就回家了。詹姆斯不会笑了,即便是笑,也是一种透着忧伤的惨淡的笑。还有一次是去他家里,喝了一杯咖啡就走了。他很忙,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打理他的小花园。他像牛一样气喘吁吁地翻耕土地,栽种从各地买来的玫瑰花、郁金香和各样的蔷薇。白蔷薇、红蔷薇、粉蔷薇、圣诞蔷薇、野蔷薇。他的花园里开满了花,每一种花都开得很好,生机勃勃。显得比他本人更加美好,更有希望。

他偶尔还会向我们说起他的女友,只是口气有点迟疑,有时说了一半,就忽然停下,像是胸口被一根刺刺着了。我几乎没见他掏出过手机,他几乎不打电话。有时给他打电话,他隔几天才回。

十多天前,天已经黑了,他从家里出来,走在附近一条马路的人行道上,一辆急驰而来的摩托车把他撞倒在地。詹姆斯当场昏迷,送到医院不久就死了。他独自一个人生活,他的死无人知晓。几天后,当地一张小报,在一个角落里刊登了这起车祸。

那个去年与他分手的女友,那个他曾想与之共度余生的初恋爱人,如果,有一天再给他打电话(这是詹姆斯常常想到的),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她会以为他不再接她的电话。他其实是死了。他原本想好,在今年的情人节,给她寄一箱子的花。他要在纸条上写着:这是我特意为你栽种的。

(詹姆斯,原名Gordon Fyfe,生于1949年,苏格兰人。2023年1月30日,在巴黎郊外Cormeilles-en-Parisis因车祸去世。)

–申赋渔–

中国作家,现居巴黎。1996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后从事记者工作二十年。2016年赴法国巴黎专事写作。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非虚构文学《寂静的巴黎》《阿尔萨斯的一年》《不哭》《逝者如渡渡》《光阴》;剧本《愿力》《南有乔木》《舞马》等十多部作品。作品先后被翻译成法、英、日、韩等多种语言。其中《匠人》法文版《Le village en cendres》由法国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巴黎出版,英文版由美国群星出版社(Astra Publishing House)在纽约出版,日文版由アストラハウス在东京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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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内容原创作者为 申赋渔,首发于 公众号“赋渔的文字”,本站经原作者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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