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声锋(译)｜索尔仁尼琴： 瑞士民主与苏俄民主*

“这里的选民们在再次选举了他们的镇长之后，在同意了他所推荐的搭档政府官员之后，他们拒绝了他的主要立法提案。情况就这样了，镇长大人，你自己瞧怎么去执政吧！”……

作 者｜(苏) 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Alexandre Soljenitsyne)

译 者｜ 杜声锋

*该文刊登于1983年1月16日的法国《世界报》；原标题为《一个瑞士城镇的古老民主》（La démocratie à l’antique dans un canton Suisse），现标题为译者所选。

[*译者©杜声锋，旅法独立学者。曾在法国、亚洲区、中国跨国公司任高管数十年。]

随着时间的推移，政治议题的辩论变得越来越广泛了，但是1975年4月27日发生在瑞士阿彭策尔镇(Appenzell)的事情却越来越唤醒和冲击我的记忆。此前我收到了一份去观摩该镇政府庄严选举日的邀请函；《新苏黎世报》的主编福雷德·鲁幸格告诉我一定不要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去看看，而且他还建议当天亲自开车带我们前往。阿彭策尔镇是瑞士东部的一个山区小镇，确切地说，是半个镇，因为该镇被一分为二，一半属于天主教，一半属于新教，邀请我们的是天主教的那一半拉。

在路上，我们的车碰到和超越很多行人（人们都是步行前来投票选举，因为获得汽车的通行证很不容易；住的远的人天刚亮就得出发）。我们注意到凡是男人们都在腰间佩戴着白色套筒的兵器，这是他们拥有投票权的象征，而女人和小孩就没有佩戴兵器。人们从四面八方拥来，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不少人索性就从农田里穿过 : 阿彭策尔镇当地的习俗允许于选举日之前踩踏青苗，之后就必须得保护青苗的生长了。而年轻的男女们几乎人人都戴有耳环。教堂的弥撒也刚刚结束，教堂里讲经坛的周围竖起了各个村的装饰华丽五颜六色的幡旗，人们根本找不到站立的位置。在外面的主街两旁，精制木屋的光彩斑斓的大窗上，满满地悬挂着绘有各种动物和光怪陆离图案的长条旗，好不热闹。

在镇广场的中心，临时搭建了一座木制的站台，上面整整齐齐地一字站着十来个官员，他们肩披黑色斗篷，头无帽遮，在整个集会的过程中他们一直这样肃凝地站立着。整个广场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所包围。拥有投票权的男人们，佩戴兵器，头无帽掩（由此可以看见他们灰白的、棕色的和白色的头发），穿着朴素。女人们紧紧地围在人群的四周，或从木屋的窗子往外观看，或站在阳台上往下围观；小孩们则站在斜坡上，手扶护栏，雀跃远眺。一名摄影师早早地占据了最高一座房屋的屋顶，这位置没有死角、往下看一览无余。

1、“民主需要有强有力手段的领导”

政府的首脑即镇长是布罗杰（Broger）先生。他的一绺灰色头发垂挂在他看起来精力充沛、成熟智慧的脸上。他的讲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啊，如果整个欧洲能听听我们这半个小镇的声音；啊，如果大国的领导人们能够从我们的做法中汲取经验，那该多好呀！

他接着说，500多年以来，咱们镇从来没有对政府的形式进行过大的改变，从而保证了我们良好的自治。我们确信笼统的自由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特殊的、独自的自由，每个人都牢记了我们的责任和纪律。现阶段的暴力行为每天都在向我们证明，要保障个人和国家的自由与安全没有诚实和纪律是不行的。正是这两个根基保证了我们镇数个世纪以来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活力 : 咱们镇从来没有沉溺于绝对自由的疯狂之中，也没有认同过任何鼓吹使国家变的无比强大和无所不能的邪乎的理论。要想使一个国家理性平稳地运转，有些贵族的甚至是专制的手段和做法也是不能缺少的。

他继续说，当然，在一个民主政体中，主权属于人民，人民对所有重大的事情进行把脉和评判。但是，人民无法每天都在现场来管理政务；政府也不必把人民投票选举的波动和变数天天挂在心上；一旦它被民众选中，政府就要放弃一味讨好选民的言论，甚至应该逆流顶风大胆地去推动工作。根据实际情况和事实真相，政府的责任就是象大多数理性的人要做的那样去行动；如果要求政府把每个细节都摆弄清楚再行动，问题就会越积越多，越来越严重，最终将使政府的行动变得不可能了。所以，关键在于，为了达到好的执政理念和效果，一定要选出最优秀最合适的人，并且赋予他们足够的信任和授权。

这位老兄还说，一个没有主心骨的、赋予所有人同样权力的民主将会蜕变为一种奴性的民主。一个制度的坚韧性不是来自宪法条款的规定，即使这些条款完美无瑕，而是依靠支撑它的力量的品质。如果我们选出的都是没有个性的官员，那说明我们没有好好地使用民主赋予的权利。因为，精确地说，民主制度要求有强有力的手段的官员，以便在必要的时候能够毫不犹豫地挺进和坚持。现在我们社会经历的一切困难和危机不是来自人民，而是来自政府……

2、一边倒的投票

在做了这番讲演和对邀请的来宾致意之后，这位镇长大人拿掉他胸前大大的金属链条，这是他权力的象征，同时把一条类似于权杖的东西递给一位站在台上靠近他的人，然后他突然走下台去，结束了，这标志着他的任期在此刻结束了。

这时，另一位官员走到布罗杰刚才站的位置，并大声建议现场再次选举布罗杰为镇长。此人建议大家立即开始投票；所有有选举权的男人们都立马纷纷地举起了他们的右手。不用等待计票结果，反正现场情况表明布罗杰已经再次当选镇长。即使我这个不是民主铁杆粉丝的人，也在现场忍不住偷偷地讥笑 : 得了吧，这里的民主跟我们那里的民主又有什么球两样呢……

布罗杰紧接着重新走上讲台，只见他举起右手，跟着领读人，面对民众重复他的宣誓词。台下的民众，也像唱诗班一样地接读宣誓词，这说明人民也在给人民自己宣誓！

接着，镇长大人宣布他的政府组成人员的名单，宣读一名他就大声地询问有没有反对意见。当然没有看到反对意见，而且人们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进行质疑。我又一次忍俊不禁 : 看这，这，啥玩意，这跟俺们那里没有球两样啊。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使我马上神正气转、颠覆三观了。刚刚连选连任的镇长想要通过的第一个重要决议案是 : 为了使镇政府能够实施一些重大项目，有必要提高本镇的税收。台下立即骚动起来，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开来。人群中出来的第一个讲演者大步跨上讲台，发表了五分钟的演讲，表示反对这一加税提议。接着，镇上的财政局长上台讲话，为增税方案提供了数项支持性论证和论据。但是，台下的民众大声呼叫说他们不想听他的陈词滥调，要求马上付诸投票表决。接着镇长大声地问 : “谁支持这个决议？请举手。 ”没有一个人举手。“谁反对这个决议？请举手。”话音未落，人群中举起的手象森林一样密茂壮观。人们力量充沛地高高举着自己的手，象鸟的翅膀一样舒展开来，久不放下。显而易见，这是一个有力的、压倒性的选择，这种现场的震撼感是在投票室进行秘密投票所感觉不到的。（这时我仔细观察，投票人个个都用另一只手悄悄地摸着腰间的匕首或短剑）。

镇长大人此时感到非常沮丧。接着他决定行使他的权力，并发表有利于该决议的论证，要求进行第二次投票。人们仔细地聆听了他的讲话，但是再次投票的结果还是一边倒地反对该增税决议。

这，就是人民的声音！不用官方报刊杂志唠唠叨叨繁文晦语的启迪，不用官方电视台侃侃而谈不着边际的评论，不用苏维埃议会冠名堂皇假大空的集体讨论，在这里，仅仅用了十分钟时间，问题就得到了毫不留情毫不含糊的斩决！

政府接着推出了第二项决议案是 : 提高失业人员的补助金。马上人群中有人高喊 : “让他们去工作吧！” 台上有官员说 : “他们找不到工作呀。”  人群中又说:“让他们继续去找吧！” 至此，讨论无法再进行下去。又一次，决议被压倒性的多数否决掉了，反对票如此之多，即使不用点票就能轻易分出结果 : 而且，他们怎么有那么大的劲把手举得老高老久呢？看来这里是不经常清票点票的，人们瞧一下场景气势就知道结果了。

第三个决议案是 :政府建议给予在阿彭策尔镇居住许多年的移民（绝大多数是意大利人）以镇民的身份。大概总共有十来个镇民候选人。民众对每个居民身份候选人进行一一投票，结果都是不赞成。这些候选人显得很生气；但是投票人说我们不想接纳他们为镇民。

到此，不，不，这些绝不再像我们那里了。这里的选民们在再次选举了他们的镇长之后，在同意了他所推荐的搭档政府官员之后，他们拒绝了他的主要立法提案。情况就这样了，镇长大人，你自己瞧怎么去执政吧！这样的民主，俺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还从来没有见过呢，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民主（尤其是在起初听了布罗杰陈词滥调之后），令人肃然起敬！

瑞士联邦成立于1291，无疑是地球上最早的民主。她的诞生不是由于受到文艺复兴思想的影响，而是来自其古老的群体生活经验。然而，在富有、工业化程度高、人口密集的大型市镇，这样的传统和习俗已经被丢弃了，而采取了欧洲其他地方通行的民主模式。阿彭策尔镇却保留了这一独特的古老做法。

世界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呀，还有许多未知的、暂时看不清的路未来将在我们眼前出现。

对于俄罗斯的明天，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东西需要细思拷问……期望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给予我们这个梦寐以求的探索民主道路的可能性吧！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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