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部纪录片

   1973年，我记住了一个意大利人的名字，叫安东尼奥尼，还是享誉全球的电影大师。一年前，他拍了一部纪录片，叫《中国》，在罗马放映后，引起世界轰动，好评如潮。

      国内却骂声一片，说该片侮辱了中国人民，给社会主义抹了黑，具体咋回事儿，搞不清楚，因为片子禁了，都没看过。只印发了几张图片，无非驴子拉石磙，农民挑担，北京满目三轮车，都是我们常见的景观。

      报上却连篇累牍 ：“安东尼奥尼用心险恶，反动下流，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他不拍，专门去拍牛车、独轮车；田野里奔驰的拖拉机他不拉，专门拍毛驴拉石磙；热火朝天的集体劳动场景他不拍，专门去拍老人和病妇，拍目光躲闪的脸…”

      紧接着，展开全民大批判。我们的班长写了一首诗，登上省报，红了全校，大意如下：

      安东尼奥尼瞎了眼，

      高楼大厦你看不见，

      只瞧破石碾。

      安东尼奥尼瞎了眼，

      革命激情你看不见，

      只瞧带泥的脸。

      告诉你，糟老头，

      那是我们艰苦朴素的艳阳天。

      中 央大报还发了一首儿歌，举国传唱：“红小兵 ， 志气高 ， 要把社会主义祖国建设好。学马 列， 批林 彪 ， 从小革命劲头高。红领巾， 胸前飘， 听党 指示跟党 跑。气死安东尼奥尼， 五洲四海红旗飘。”

      和大家一个样，我半明半白，义愤填膺。为了挣表现，我画了一幅大漫画。那糟老头趴地上，翘头亮脸，鼻子和刘少 奇一样大，再加几束卷发。最后画一只脚，踩在他背上，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我得到了校级表扬。

      心头却疑惑：如此反动的家伙，怎么来中国的？还带着三个小反动，跑了四五个省市。问老师，答曰：知人知面不知心，那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我更困惑，却不好意思追问。这口一闭，就过了四十六年。

      昨日去巴黎影相馆，待一整天，无意中，发现了糟老头拍的《中国》。我立刻借出，一口气看完。嘴不由己，叫起来：细腻生动，以小见大，好棒，影片真实记录了那个特定时期。重点拍人，录下我们的眼神、表情、动作。我窥见一个种族的愚昧。

      回来后，我查了许多资料，问了几个关键人，得知更多内幕，解了当年之惑。1972年5月，安东尼奥尼受中国政府之邀，来华拍片，去了北京、河南、苏州、南京、上海等地。线路事先设定，配了本国翻译，一路有人监陪。

      来者一行四人，岁数最大的是导演安东尼奥尼，已六十，还有一位中年摄影师，外加漂亮的恩丽卡和年轻男助理。恩丽卡年方二十，入了意大利共产党，酷爱中国，敬佩毛泽东。美中不足，四人都不懂中文。

      回国后，跨越四十岁时距，恩丽卡做了安东尼奥尼的妻子。首映时，大导演动情说：“我尊重中国，热爱华夏。我不愿拍理想的中央之国，只想把自己交给所见的现实，在日常间表现中国人，自认为我做对了。”

      未曾想，公演后影片遭到中国政府的强烈谴责，立刻被查禁，国内掀起大批判。安东尼奥尼不名其奥，超级委屈。一年后，被迫把拷贝交给中国 。 

      解密文件透露，最核心的愤怒来自一个几秒的短镜头，是江 青发现的：在社会主义的猪圈里，趴着一群懒洋洋的猪，见了镜头，都傻乎乎地昂头摆尾。背景音乐却是当时最红的歌 ：在毛 主席的领导下，中国人民推翻三座大山，一个个昂起头 ……  得知内情后，大导演惋惜说：后期制作，我们该请一个中文翻译的。

      误会一时，历史却公道。2004年11月，时隔32年，《中国》在国内首次放映。观众和媒体一致感谢导演生动如实的记录了那一时段。92岁的安东尼奥尼瘫痪在床，无法来中国，却说：“能为中国做点事，我很高兴。”

      2007年10月，刘海平夫妇历经三年，重走安导的路，制作了纪录片《中国已远—-安东尼奥尼与中国》，远赴意大利，将拷贝交给恩丽卡。此刻，大导演已逝世三个月。恩丽卡看后在电话里说：“你们的大作，我很喜欢，当晚，我梦见了中国。”

      又三年，刘氏记录片首映，为安东尼奥尼的《中国》画了一个圆满句号。我却高兴不起来，当年的谩骂挥之不去，气候反常，另一些类似的愚骂又响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场域越来越广。